皇帝穆桢听她终于提到扬州这笔巨额的财富,目光一凝,面上仍是温和笑着,道:“朕还当时什么事儿呢——起来吧,这算什么?穷家富路,他又是往前线去的。你做得对。”
穆明珠仍伏在地上,恳切道:“焦家所得,皆是民脂民膏,既被查封,都是朝廷所有。当时情况紧急,女臣未得陛下允许,动用了一部分。母皇慈爱,不降罪于女臣。女臣感激不已。女臣离开扬州时,焦家所有账上的家产都已经盘点清楚,至于私下的产业还在继续搜罗之中。”她从袖中取出一本账簿,呈给皇帝,又道:“这是焦家目前全部家财的总账,请母皇过目——该如何处理,听凭母皇旨意。”
皇帝穆桢探手取了这账簿来,翻开一看,不由讶然——这焦家的家财多的超过了她的预计。
这数额是如此惊人,穆明珠本可以昧下多出来的部分,也不会让她这个皇帝起疑。
皇帝穆桢翻着那账簿,第三次道:“起来,坐到朕身边来说话。”
穆明珠这次才起身上前,小心在皇帝身边坐了。
皇帝穆桢抬眸看着她,温和道:“这是你流血流汗挣来的,你说要怎么处理?”
穆明珠早已打好了腹稿,闻言忙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是百姓通过焦家献给陛下的财物。女臣归来路上其实也想过,如今梁国南下犯边,正是需要军姿粮草之时,焦家这笔家财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不如就充作军费?”
皇帝穆桢长长一叹,军费正是她这段时日来一直沉甸甸压在胸口的问题。
焦家这笔家财,来得正是时候。
虽然仍不能长久解决问题,却已经足够度过眼下的难关。
皇帝穆桢熟视穆明珠良久,心潮起伏。设若这一趟去扬州的不是穆明珠,而是别的什么大臣,又或者是周眈等人,一来能不能拿下焦家、敢不敢拿下焦家是个问题;二来是拿下之后会不会全盘献出来,也是个问题。大约只有她这个聪明伶俐、胸怀
大志的小女儿,既有能力拿下这笔财物,又有胸襟送出这笔财物。人人都有图谋,她这小女儿也概莫能外。
只是她这个小女儿的图谋,总是很让她混淆。
皇帝穆桢望着穆明珠的目光有些奇异。
有时候穆明珠给她的感觉,像是一个稚嫩的小女儿,图谋的不过是母亲的欣赏与赞许;可是有时候这孩子又让她本能地警惕,疑心她图谋的是帝王的不设防。
尤其是去岁发生了废太子周瞻之事后,皇帝穆桢也有些杯弓蛇影了。在那一夜宫变之前,皇帝穆桢从未真正想过她的“小豹子”,那英武年轻的次子,会真的举兵要篡位谋逆。从去岁废太子谋逆大案过后,皇帝穆桢便觉得自己看待世间的目光变得愈发冷漠了。她做了十多年的皇帝,也经历了很多残酷的事情,但是直到周瞻真的做出篡位之举,她才意识到,原来史书上所写的帝王之家、父子相杀的惨剧,也会切实发生在她自己的身上。
在那段谋逆大案的时间里,皇帝穆桢对外以强悍铁腕示人,内心却也有惊惧恐怖。
而穆明珠骤然的改变就发生在这个时间段。
皇帝穆桢控制不住要往最坏处去想这个女儿的动机,因为如果她没有提前想到,关系着的就是她的皇权与性命。而与废太子周瞻所不同的,乃是这个小女儿过分聪明,说不得真能成事。在过去这一年,皇帝穆桢暗中常常留意这个小女儿,却见她先是退了预政,转而去寻风月——可是寻的这风月,却过份位高权重。
一为当朝右相,一为世家之首谢钧,还有一位则是去岁回京叙职的将军齐坚。
这由不得皇帝穆桢不多想。
但是查探之下,皇帝穆桢又没有拿到证据——她这位小女儿,仿佛真的只是随机选了这三位面容姣好的男子做情郎。
就在这种情况下,穆明珠买通了杨虎,要跟着齐云去扬州解除婚约。
皇帝穆桢答应下来,一来是想看看穆明珠的用意,二来也是不希望穆明珠继续留在建业的浑水中了。她不能不疑心,却也不愿这疑心酿成下一桩惨剧。
其实,疑心退
去,这个小女儿原本也可以是她绝佳的帮手。
皇帝穆桢凝视着穆明珠,眯起眼睛,轻声笑道:“倒是还没问过你,听说你在坑了扬州众豪族富商一大笔银子?是怎么做到的?”又道:“如今对梁国作战,朝中正需要筹措粮饷之人——你可愿意接这桩苦差?”
第111章
皇帝穆桢说这是一桩“苦差”,那可是丝毫没有夸张。
筹谋军资,在当下的大周来说,本质就是从别的利益集团手中抠钱,不管谁来做,都是个得罪人到死的差事。
若是寻常官员来做这等差事,面对上头的大人物,直不起腰杆来,便更不必说往底下搜罗钱粮;而小臣中果然出来一个刚毅不惧权贵的,铁面办差,最终往往不得不以命相搏。
所以办这苦差的人,第一是要不怕得罪人,第二最好身份贵重。
可身份贵重之人,哪里愿意兜揽这样的苦差?
所以皇帝穆桢也正发愁,要去哪里寻觅良才。
穆明珠微微一愣,进入中枢、总揽后勤的确是她献出焦家巨财的目的,但实现的未免有些太快了——母皇这一问,早了些。
皇帝穆桢问出的同时也觉察了这一点,她身子后倾,仰靠在墙边引枕上,藏起迫切的心情,含笑道:“公主且不忙应承。这桩苦差可不是好接的,你莫要一时热血上头接下来,日后却不好丢开手。”她淡淡一语,已经把丑话说在了前面,若是接了这差事,那就要全力做下去,直到她这个皇帝喊停才行,中间不管遇到什么难事儿,都不能使气撂担子。
有了皇帝穆桢这一番以退为进,穆明珠诚心要接这差事,最好便是主动立下“军令状”来。
穆明珠献出焦家家财、有意再理政事的心思,显然也已经给皇帝穆桢摸清了。
这也是皇帝穆桢惯用的手段,分明是她要用人,但只要给她瞧准了底下人的图谋,她便能以之为饵,反过来使得底下人主动追上来要差事。
穆明珠熟知母皇手腕,此时忙恳切道:“女臣愿为母皇分忧,只要母皇不下令免了女臣差事,女臣便绝不言弃。”又道:“实不相瞒,女臣在扬州时听闻梁兵犯境一事,也为大周悬心,如今有机会为母皇分忧,女臣求之不得。”
皇帝穆桢凝视着她,踌躇道:“只是你重伤初愈,还是以身体为重……”
穆明珠跪坐到皇帝穆桢身边,忙又道:“母皇慈恩,然而女臣生来公主之尊,既受帝女之荣华,自然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如今梁兵犯边,大周普通百姓尚且有以血肉之躯御敌之壮志,更何况女臣堂堂公主之身?”她不再给皇帝穆桢推拉的机会,直接转入了切实的计划,沉声道:“女臣从前入预政时日虽短,却也知国库空虚、粮饷短缺,每常深夜难寐,也不由得要为大周算笔账。梁兵犯境以来,女臣担忧士卒粮饷之用,虽身在建业城外,私下也曾想了几个浅显的法子,难免粗陋,还请母皇指点。”
皇帝穆桢早知这女儿是有备而来,此时真听她徐徐道来,还是有些感慨,前倾了身子,道:“说来听听。”
穆明珠恳切道:“山河湖泽之出产,铜铁之经营,交付民间久矣,朝廷初心本是为了使百姓富庶,谁知都落入了豪强之手。若在平时要将这些收归朝廷,只是稍作动议,朝中便会闹得沸反盈天。”那些与豪族世家休戚相关的大臣士人,学了满腹的文章,足以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端看他们屁股坐在哪一边。
“唯有值此外敌入侵之时,能借家国大义压住门阀私利,”穆明珠轻而慢道:“咱们不说要长久改变,只说是一时之用,待人手到位,慢慢也就改回去了。”
也就是说三五年之后,哪怕梁兵退去之后,已经收归朝廷的权力与税金,也不可能再下放了。
穆明珠上来所说的第一条,已经不仅是局限在筹措军饷粮草,实乃老成谋国之策。
皇帝穆桢听得入神,这也是她思量多年的事情,“朕也早有此心,只是苦于无得力之人。当此梁兵南下之际,若再激得大周境内豪强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