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郢这下不笑了,他神色平静地看着这个儒家的扛把子,曾经把自家阿翁成功带到茄子地里去的老先生,淡淡地道。
“孤凭什么法外开恩?孤为什么要法外开恩?凡是有一则有二,有二则有三,譬如千里长堤,可溃于蚁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今日孤在此,破坏一次律法,明日就会有更多的人打着各种各样的旗号,想要法外开恩——”
“老先生学识渊博,德高望重,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大到一家,小到一国,无道德,人心尽丧,然而无规矩,则无以成方圆,无律法,则无以护秩序,一个国家,秩序混乱,则国将不国。”
这老先生现在很忙。
……
因为,他随侍在始皇帝身边数十年,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家这位陛下的心思。
许多人,甚至都没把这件事当一回事,已经忘记了个干干净净。
他明白自家陛下的心思,故而不劝。
……
“无妨,且再看看——朕要看看,朕这个皇孙,遇到这种情况,到底会怎么选择……”
淳于越老先生犹豫了一下,还是神色坚定地再次深施一礼。
“你想要我怎么做……”
除此之外,他还要教书育人。
所以,仁而爱人,爱的什么人?
始皇帝摆了摆手,淡淡地道。
“请殿下法外开恩……”
“这臭小子,还算懂得些浅显的道理,朕的一番心血,总算没有白费……”
他从皇宫里出来,按部就班地去江山社稷司那边转了一圈,看了看江山社稷司那边的工作进展。统筹使尉未央姑娘被临时抽调去了宫中修撰典籍,但有两位左右监丞在,所有的事务,井然有序。
章台宫。
赵郢已经有了想要把这群人放回河西的心思了,河西地势深广,就需要这群有文化有教养又明事理的谦谦君子君子。
只是,时不时望向大殿之外的目光,充满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心。
任何时代,总有些人能绕过制度,搞到一些普通人无法搞到的东西。
皇长孙仁而爱人,与人为善,这原本是他最欣赏皇长孙的地方之一,但此时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希望,这位皇长孙殿下的心肠能再狠一些,再硬一些。
赵郢见状,不由眉梢微挑,瞥了一眼这位双手捧揖的老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但财可通神,事无绝对。
“微臣见过皇长孙殿下——”
黑悄悄退下,默然不语。
章台宫。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淳于越老先生别的不是,这道德文章,写得真是极有水平,而且难得的是,这么大一把年纪了,并不故步自封,文章变得越来越务实,里面已经隐隐有了几分法家、道家,甚至是墨家的影子。
但看着赵郢直直看过来的目光,他也没办法强行再跳回去,给赵郢讲什么仁爱恻隐之类的道理,只能有些生硬干瘪地点了点头。
但这种事情,总得有人去尝试,自己身为把田击这位实干精神这么强的墨家矩子带到这个充满了伟大情绪,实际上很难有什么真正成果的方向里的始作俑者,不能真的当一个甩手掌柜。
端得可爱的很。
所以,今日能在此遇到淳于越,也算是意外之喜。
但因为淳于越的事,忽然就没有了兴致,干脆起身离开了江山社稷司。
自己如今担任着这新式学堂的山长,便是一种极为难得的机会。对此,他看得甚至比溪水草堂那边的讲学还要重要。
“你不要插手,再看看,再看看——朕的江山,终究不能交到一个有妇人之仁的滥好人之手……”
“殿下英明……”
听着黑冰台校尉的禀报,始皇帝的脸色不由缓和了几分,眉眼间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身为黑冰台大总管的黑,也不由偷偷松了一口气。
当初,若是自己被人乱弩射死,今日跪着的这些人,没有一个无辜之人。
至今,皇长孙殿下的表现都可圈可点,完全符合了陛下的预期。
所以,恻隐之心,到底是什么东西?
所以,律法和道德到底谁在谁先,谁是谁的补充?
在这里,没有谁会劝他,让他高抬贵手,也没谁劝他,身为皇长孙,一定要心胸宽广,有恻隐之心。
赵郢不说话,就定定地看着他,一直到淳于越浑身不自在,躬身的动作都开始变形,这才淡淡地道。
说到这里,赵郢冷笑一声,看着神色有些苍白的淳于越。
但今日,似乎有所同。
相较于淳于越这种老学究,还是这群新鲜出炉的君子们可爱,虽然他们一个个高鼻深目,操着半生不熟的关中话,但一个个的就有趣的多了。
……
……
看着大步离开的皇长孙殿下,黑不禁扭头看向一旁的始皇帝,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开口道。
一时间,他失魂落魄。
这种事情,只要还是人在管事,就无法彻底禁绝。
“你若是不知道,孤不妨告诉你!一旦到了那种地步,遭殃的不是那些达官贵人,也不是我们这些皇子王孙,而是那些无权无势,原本就卑微到尘埃里的无知百姓,寻常小民,正是你口口声声喊着要仁爱要仁政的百姓……”
陛下今日动了考究殿下的心思,恐怕这是动了想要立储的念头了。
他的目光,穿越大殿厚重的大门,看向外面鳞次栉比的宫殿,眼底隐隐有了几分忧虑,他不是忧虑皇长孙殿下如何应对,而是担心皇长孙殿下一旦应对失误,陛下该怎么办?
此时此刻,赵郢并不知道这些,在君子营消遣了一番,已经恢复了心境的他,骑着自己的乌云盖雪,信马由缰地往自家府邸赶去。
就在这时,他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不由眉头微蹙,就地勒住了缰绳,下意识地做出了戒备的姿势。有了上次的刺杀事件,他的警惕性也提高了不少。
当然,这里不是城外谁家的田庄,在咸阳城的大街上,尤其是距离皇宫如此近的地方,想要行刺的难度,几乎不可想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