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子不能动,左看右看,突然目光停在自己的包裹上面,眼睛一亮。
那里面有刀。
茯苓滚动身体爬过去,好不容易靠近包裹,两只手反绑在后,只能靠手指小心翼翼翻找小刀,费好半天功夫,总算割断绳子。
她连忙把脚上的绳子也割断,然后拿起小刀追出去。
她拼命向地道方向跑去,一圈都找过来却没看到人,停下来思索片刻,她转头向林子深处的陷阱方向跑去。
远远的,就看到地上躺着两个人,一大一小。
地上都是血。
茯苓目眦欲裂,大喊一声:“小胜!”飞奔到他身边。
长胜已经闭眼等死了,听到声音,猛地又睁开眼睛,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姐姐。”声音很轻,只有自己能听到。
茯苓看着他断掉的手臂,还有满身伤口,顿时泪如雨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将那只残臂捡回来,慌乱无神地想要接回去:“小胜,别怕,别怕,姐姐会治好你的。”
“姐姐,”长胜轻轻地说,“别哭。”
茯苓眼泪鼻涕都流下来,六神无主,手忙脚乱地按住这个伤口,又按住那个伤口,可惜手不够用。
她努力定了定神,决定带他回去包扎一下,然后再去凤阳城,最好的药材都在城里,吊命的人参,充足的药材,她得赶紧带他过去才行。
茯苓使劲将他弄到背上,一只手拿着断臂,亦步亦趋往回走。
长胜靠在她温暖的背上:“姐姐,如果我死了,你以后能不能每年都来看看我?我怕黑,也怕一个人。”
茯苓心如刀绞,忍住眼泪,坚定道:“小胜,别乱说话,我会治好你,你坚持住,不要睡着。”
长胜轻笑一声,乖巧回道:“好,我相信姐姐。”
他眼皮子却快支撑不住,一直往下挂,喃喃道:“姐姐,可是我好困啊……”
茯苓吸吸鼻子,眼睛都是血丝,想开口说话却发现到喉咙的都是哭腔,她咬咬唇,稳下声音给他力量:“那我和小胜说说话,好不好?”
“好。”长胜闭上眼,非常配合,轻声讲自己的故事,担心再不说就永远都没有机会了。也许是微光反照,他这时候说话竟一点也不觉得吃力。
“我上面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家里很穷很穷,吃一顿饿一顿。没有水患的时候,阿爹阿娘就把姐姐卖掉了,卖掉的钱给大哥娶媳妇用。”
“姐姐对我很好很好的,我舍不得,一直哭,可是没有用,阿娘还是卖掉她了……我想快点长大,这样就能去赚钱,把姐姐再买回来……”
“后来闹水灾了,家里没吃的,阿娘每天出去拔草根,刮树皮,有些人开始吃观音土了……我很害怕,天天跟在阿娘身后,那天晚上,阿爹阿娘一直在屋子里没说话,我抱着阿娘的胳膊睡着了,明明告诉自己不可以放手,可醒来以后,爹,娘,和哥哥们都不见了……”
“他们把我丢掉了。”
“我变成孤零零一个人。”
“姐姐,我好怕,我怕一个人,他们嫌我是累赘,我不是累赘,我不要做累赘……”
茯苓紧紧咬住嘴唇,牙齿嵌进唇肉中,可她感觉不到疼痛,只有眼泪不停往下掉,泪水潸然满衣襟,她努力不发出抽泣声,可无论如何努力,声音仍带着颤抖:“别怕,我永远陪着小胜。”
长胜嘴角勾起小小的弧度:“嗯。”
此时,茯苓已带他回到原先的地方,从包裹里掏出最简单的金疮药和干净的白布条,用最快的速度做完简单处理,然后再背起他向凤阳方向前进。
这是今年冬季的第一场雪。
纷纷扬扬,漫天白色。
冰凉的雪花扑打在面颊,融化成水,缓缓流淌而下,看上去仿佛眼泪。背上已经很久没有传来声音,茯苓觉得很冷,从来没有的寒冷,心口都快冻住了。
她害怕地,小心地问了一声:“小胜?”
“嗯,我在。”长胜的声音更轻了,似乎笑了一下,“姐姐,对不起,我没办法娶你了。”
茯苓脚步一滞:“我等你长大。”
“等不到了……我没有以后了……”长胜的声音虚无缥缈,“姐姐,下辈子投胎的话,我想出生在一个大家都能吃饱饭,没有父母丢弃孩子,到处都没有战争的地方,你说,有没有这样的地方?”
“……会有的,以后会有的。”
“我也觉得,等元老大打赢了,江南就会变成这么好这么好的样子了……”长胜微微笑着,闭上眼的时候,睫毛长长透出美好的弧形,“姐姐,我好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泪水流进嘴里,茯苓尝到苦苦的涩味。
长胜没有再说话,他呼吸停止,整个身体从她背上往下滑。
“扑通”一声,他掉到地上。
茯苓无力地坐倒在地面,手脚并用爬过去,慢慢地凑到他面前,探了探他的鼻息,泪水嘀嗒嘀嗒往下掉,她先是轻轻地哭,然后忍不住,放声大哭,仿佛要将内心所有悲伤都倾泻出来。
这个孩子死的时候,嘴角仍挂着微笑。
他相信美好,相信江南会变成没有饥饿没有战乱的桃花源。
他至死没有怨恨她不听劝跑出来,落得自己丧命于此的地步。
他说喜欢她。
茯苓哭得喘不上气,可是她恨自己跑出来,恨自己医术太差,没有办法救活他。他才十一岁,他还这么小,他本来可以拥有光明的未来。
可现在只有一具冰冷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