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零零躺在这里。
茯苓拿出帕子,将他脸上擦得干干净净,最后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
“小胜,一路走好。”
她花了半天功夫挖出一个大坑,又找来一块长木头,掏出小刀歪歪斜斜刻上“长胜之墓”四个字,做完一切以后,回头看到积雪已经盖住了他的尸体。
茯苓将他身上的雪拍干净,然后葬入土中,看着泥土一点一点掩住这个男孩的脸,一点一点埋住他的身体。
她永远记得,那一天,她陷入满心绝望,有个小男孩救了她,他满脸都是笑,狡猾又调皮,说:“我叫长胜,很霸气的名字吧?”
再也看不到他笑了。
不过,小胜,姐姐答应你:“我会在这里陪你,每年都来看你。”
帮你看着这里会不会变成人人都能吃饱饭,没有父母丢弃孩子,没有战乱的世外桃源,这样,你又能回到这里投胎了。
“下雪了……”
杜平站在空旷的街道上,伸出手来,洁白的雪花飘落掌心,一眨眼就融化。
街上再没有热闹的集市,每一扇大门都禁闭着,人人惶恐不安,躲避家中,也不知何时可恢复之前的景象。杜平翻身上马,最后回头望一眼总督府,策马离开,直直奔向漕帮。
一到目的地,门外已经围满人,似乎都在等她。有人忙不迭上来问:“郡主,总督大人有何打算?”
杜平沉默一下,决定据实告之:“黄总督决定放弃南城门,退守防线,以运河为分割线,等援军赶到再打回来。”
“混账!”立刻有人唾骂,“湖广援军到底什么时候才到?”
有人跟腔:“那也没办法,凤阳驻军倾巢出动,可不就被敌人钻空子了么,郡主好不容易带回来一船士兵,竟然这么没用,一下子就被田旺给打垮了!”
“朝廷就是被这群人搞坏的,打仗不行,逃跑倒是在行。”
“他妈的,这让我们漕帮怎么做生意?这块码头不等于送给红花教了么!”
杜平冷冷一眼扫去,这些人立刻噤声,低下头不敢对视。
丁堂主按捺不住,率先发问:“还望郡主给句准话,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永安郡主虽然没有直接接管漕帮,只派了两个心腹占据帮内要位,甚至漕帮还有一个名义上的小帮主卫翎,可如今大家心里都清楚,真正掌控漕帮的人是谁。
心里哪怕有不服的,面子上也暂且忍下来,尤其这种紧要关头,他们的确需要一个拿得出主意,和官府关系密切的人站出来。
杜平沉默下来,她想起在总督府和黄熙皓的那番争吵。
那时,书房中只有他们两人,所有下人都远远地退出去,房门紧闭着。
杜平脸色并不好看。
她脸上常挂的笑意彻底褪下去,面无表情望过去。
黄总督心里有点发憷,他总算知道为啥永安郡主被称为京城一霸。
前些日子相处,这位小郡主都是和和气气的,说话也格外动听,但今日一生气,这股子戾气挡都挡不住。
总督大人面上依旧镇定,皱眉道:“这事已经决定了,这是你能插手的?姑娘家家的,就该好好待在府邸里,整天管这管那的太没规矩,这事与你无关,你该恪守本分。”
杜平盯住他,跨前一步:“什么决定?把半壁城池拱手相让?”
黄总督恼羞成怒:“你懂什么?啊?你懂什么?你打过仗吗?这叫养精蓄锐,等湖广援军赶到,我们马上就能夺回来!何必现在浪费不必要的兵力消耗?”
杜平怒极反笑,眸中淬着咄咄逼人的寒芒,嘴角一勾,右掌重重拍下。
“咔嚓”一声。
半边桌案裂开。
黄总督抖了抖,看她一副想揍人的模样,心里直骂娘,平阳那女人是怎么教女儿的?学什么武?打什么架?他抬高下巴,不愿在气势上输人:“你再敢放肆,本官就要喊侍卫进来了。”
“喊啊,”杜平眼皮子一掀,冷笑道,“我在这里等着。”
去她祖宗的,小小年纪就软硬不吃,得想个法子把这煞星赶出去。
黄总督毕竟官场摸滚打爬多年,算一根老油条了,变脸功夫不在话下。他定定看她一会儿,忽然叹一口气:“永安,士兵也是人,士兵的命也是命,如果明知这场仗必败无疑,就不该命他们去送死,有违天道啊。”
杜平目光锐利,那双眼睛仿佛能看透一切:“田旺手上兵力不足三千,王校尉之前那战虽是败了,但也折损对手至少五百兵力。张天绝不会再派援军来攻打凤阳,吞食闽地势力对他而言更加重要。凤阳守城兵力的确不足,但主动偷袭却是足够,就该趁着天黑打散敌方阵营。对方两千多兵力,我们也有一千兵力,还有胜算。”
黄总督眼珠子动了动,啧啧,头头是道,说得还真像那么回事,搞得好像身经百战一样,信她就有鬼了。
“黄大人,我们的确需要湖广援军,但什么都依靠他们,凤阳自己的兵力却畏缩不前,到时候打赢了,届时这凤阳是他胡高阳说了算?还轮得到你黄熙皓执掌一方?”
“放肆!”黄总督被气得吹鼻子瞪眼,越说越没规矩,这事儿轮得到她来评断?小小年纪口出狂言,“我说不打就不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事我定了!”
杜平只恨自己身上没有一官半职,说话不够有分量。
她身子前倾,双手撑在断裂的桌案上,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凸起,黑眸森森然:“黄大人。”
黄熙皓情不自禁咽了口口水。
哎哟妈喂,有点吓人。
杜平道:“不论是我还是你,我们投胎本领好,富贵权势与生俱来。如今,我们脚下踩着凤阳的土地,接受着凤阳百姓的供养,我们就有义务要保他们平安。这是李家的天下,亦是朝廷的天下,你是凤阳官职最大的,这是你的责任。”
她抬着头,目光一瞬不瞬:“面对逆贼,寸土不能让。”
黄总督被她看得头皮发麻,闭了闭眼,手指往外一指:“出去,关门不送。”
天空飘起了雪,漫无目的纷纷扬扬,一阵风吹来,雪花一朵朵颤了颤,然后越下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