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劲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前还是灰扑扑的青砖组成的一道阴沉沉的院墙,容月紧紧跟在镇边王卫商身后,前面卢毅领着他们小心的绕到侧门。容月其实挺熟悉这个侧门,儿时因为太过顽皮伤了自己的手腕,曾经被父亲禁足在家,而自己央着越灵均带自己出门玩儿的时候,两人私自偷偷出府就是走的这个侧门。现在想来父亲怎么能不知道自己这两个大活人跑出府?不过是如一贯那样纵容着自己而已。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只不过门边多了一个挎着腰刀的羽林卫。
没见到卢毅多说什么话,那个守门的羽林卫就轻轻点头示意他们过去,侧门静悄悄的开了一丝缝隙,卢毅带着卫商和容月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进入到太傅府。
侧门进了府便应当是后花园,容月本来想自己可以带着大家借着藤蔓的掩映,从后花园的回廊绕到父亲的寝室。可刚进府,前面卢毅和卫商便站住了身形。容月被遮在了后面,只看到卢毅躬身施礼,而卫商也微微点了个头,开口说道:“老友,几年未见,一切安好?”
“有劳卫王殿下挂念,臣一切都好。倒是卫王风采,更胜当年。”
“本王也老了啊,心力不如往日。若不是灵均和你家这丫头,本王再不想见这京城繁华了呢。”卫商说话的语气不同以往,没有那股子放荡不羁的缥缈,难得透着十足的坦诚。
容月听到前面说话的声音,心中一动,赶忙从卫商身后绕过去,抬头看去,顿时眼眶微红,鼻子一酸差点儿落下泪来。
“父……父亲!”心中虽然记得不能惊扰到守卫,容月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激荡,哽咽着低声的叫了出来。
秦修远穿着平时外出的衣裳,披着一件青色大氅,负着手,独立月下,显然便是在等着他们。此时见到久违的爱女,神情也不禁多了几分激动,上前几步张开双臂把容月揽入怀里,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柔声说道:“丫头,吃苦了吧……回来就好啊,回来就好。”
埋着头在父亲怀里偷偷掉了两滴眼泪,容月抬头看了看父亲的脸色,父亲依旧是记忆中那样云淡风轻的神色,只不过眉宇间多了几分凝重。容月努力收拾心情,说道:“父亲清减了,要多注意身体。”
“好,好。”秦修远微微笑着,拍了拍容月的肩膀,开口说道:“去见见你母亲吧。”
容月心里明白,越灵均和镇边王,此时兵临城下,此番宫变的结果已经不言而喻,只是如何不伤京城百姓,不伤皇城,就能让乱党伏诛,才是此刻最大的问题。这里毕竟是京城,是越国的都城,若是换了北国黑水城,只怕镇边王会挥兵踏平城池也未可知。既然能如此顺利的带人进府,那他们应该已经有一定把握了吧。在容月心中,父亲一直是近乎无所不能的存在,只不过父亲出世之心太重,只是责任和人情,让他难以推脱。而镇边王卫商则更是谜一般的人物,强大,深不可测,难以捉摸。
“那女儿先下去了。”容月抹了抹眼角,挂上一脸笑容,给父亲行了礼,又对着镇边王福了一福,说道:“容月先告退。”
卫商挥了挥手示意容月自便,转头便和秦修远一起向书房走去。望着两人并肩而行的背影,容月的神色透出几分释然,有父亲和卫王殿下,应当能有好对策吧。
回后宅见过母亲刘氏,母女相见自然不同,刘氏夫人见容月进来,紧走两步一把搂住容月的肩膀,眼泪便止不住的落下。一会儿摸摸手,说瞧这手都不如原来细嫩了,一会儿又摸摸脸,说脸蛋儿都瘦了。容月也垂着泪,母亲说什么便应着,问起战事,只说并无太多凶险,劝母亲不要太过伤心以免伤了身子。母女两人又哭又笑,半晌才好容易止住了眼泪。攒了几个月的话,仿佛要一股脑的说出来,容月偎在母亲的肩头,也没有什么思路,只想起一件说一件,大到黑水大捷,小到越灵均找卢毅给自己打兽皮。容月只觉得一颗飘忽悬在空中的心总算又重新找到了落脚的地方,整个人难得的安稳,只盼着就这么一直一直的和母亲说下去。
说话的时间太长,到后来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容月觉得自己迷迷糊糊的似乎倚在母亲怀里睡了一会儿,再睁眼,母亲还是那么柔柔的看着自己笑,温暖的手一下一下轻轻拍着自己的背,好像又回到了儿时母亲哼着不知名的歌谣,哄自己睡觉的日子。鼻子微微发酸,容月面色一赧,好大的人了,居然还赖在娘亲怀里,传出去让人笑话。
赶忙揉了揉脸,爬起来看看天色,容月问道:“什么时辰了,父亲他们可有什么话传来?”
刘氏支起身子,稍微活动了一下肩膀,容月脸上又是一红,赶忙凑过去伸手给母亲捏着肩背,开口埋怨道:“娘亲也真是的,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您把我放下就是了。”
“娘不舍得啊,女儿没有几天能让娘抱着了呢。”刘氏夫人满脸的笑意。
“娘……”容月脸色更红,撒娇的抬手推着母亲的胳膊。
刘氏夫人笑道:“怎么了啊,女大当嫁,有什么可害羞的。你不是说灵均一路上待你都好么。”
举起一只手扇着风,容月只觉得自己脸上腾腾的冒着热气,开口说道:“哪儿有那么快啊,女儿还要在母亲膝下尽孝,多赖上几年呢。”
“好,好,赖着好,娘养着你,不怕多养几年,就怕你不依啊。”母女两人又笑闹了一会儿,刘氏夫人才说道:“你父亲和卫王殿下半夜出去了一会儿。之前你睡着了的时候,他们才刚回来,让人来叫过你,见你睡了便说不用太急,不过卫王殿下要在丑时之前赶着回去。你也跟他们走吧,这里总还有守卫看着,你平白出现在府里不好交代。”
容月心中不舍,不过也明白这已经到了最后关键的时刻,不容有失。刘氏夫人又盯着她洗洗漱漱,还亲自给容月梳了头发,看着她吃了两块点心,喝了一碗酥酪,这才送容月去见卫商。容月没有多问卫王和父亲半夜出门去了哪里,可看父亲的神色依旧凝重,卫王也不见太多轻松,便觉得恐怕事情没有那么顺利。容月匆匆辞别了父亲,依旧跟着卢毅从侧门出了府,又绕到角门出了京城,回到驻扎在城外的大军之中。
卫商一夜未眠却未见疲惫,卢毅本想劝卫王先去休息一下,卫商摆手不允,只让人备了些吃食,便让亲兵去叫越灵均,自己则先到了帅帐等候。
“卫王叔回来了!怎么样?”卫商没等到盏茶时间,越灵均的声音便传了进来,帐帘一挑,只见越灵均穿了一身深蓝战袍,大步流星踏入帐中,衣着整齐,看样子也是一宿未眠,一直在等着消息。
“兵贵神速,事不宜迟,本王建议我们今日寅时便进城!”卫商朗目中精光四色,周身全无平日里懒散的气质,如锋锐的剑,散发着凛然杀气。
“好!”越灵均毫不迟疑,扬声喊道:“来人,升帐点兵!”
数十万大军驻扎城外,越灵均却不能让全军进城。借着点点的星光,点起了一万精兵,分为四队,赵氏兄弟和镇边王卫商各另一队,越灵均自己带着卢毅领着一队。
“容月,你随着我去?”越灵均待点齐人马,转向容月问道。
“恩,我跟着你。”容月坚定的点了点头。越灵均应了一声,深深看了她一眼,当先走出帅帐。
衬着天色将亮未亮,并不惊动京城百姓,从容月他们进城的角门进城。越灵均一到城墙脚下,便看到王君雅远远的在角门口等着,一看到自己便催马迎上来,开口说道:“殿下,君雅奉父命在此接应殿下进城。父亲领着卫王殿下和两位赵将军已经先行一步进城了。”
“有劳王姑娘。”越灵均一点头,策马入城。王君雅调转马头跟在越灵均身后,扭头给了容月一个明艳的笑容。
☆、朱雀之战
小安豆腐铺是京城坊间有名的小吃铺,早晨出摊卖豆浆,中午在铺子里卖豆花和豆腐,而店主人就叫小安。最近据说京城几十里外有大军压境,小安有些担心,这打起仗来生意可就不好做了。本以为在京城最是安稳,没想到也能遇上这祸事。可是,不是说领兵而来的是他们越国的太子么?那太子怎么要打自己的京城?小安有些搞不明白这些站在朝堂之上的大人们都在想什么,只知道今天还是平平常常的一天,自己还是要在丑时起床磨豆子,到了寅时,便可以摆上摊子卖豆浆了。
小安把香喷喷热腾腾的豆浆装好车,推到坊门口。今日不是大朝,坊门口便没有那些聚集着赶着上朝的文武官员。除去这些赶着寅时出门去上朝的官员和像小安这样买早点的小贩,京城的老百姓们就没这么早起来了。可是即便是不朝的日子,今日的坊门口显得有些格外冷清。小安叹息了一声,大概还是受到要打仗的影响了吧,今天的生意看来不好做了。
钟鼓声响,寅时一到,坊门还是如平日一般开始缓缓打开。小安推着车到了坊门口,想看看有没有过路行脚的客商,一般除了坊间的官员们,也就是客商会早早出门。才探出头去,小安就听见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远处黑压压的一片人正往这边赶路,诧异的睁大了眼睛,把自己的豆浆又往回搬了搬,要是不小心被碰洒了,那今天可就没有钱收了。再离近一点儿便听见甲叶子碰撞的叮叮当当的响声,前面几匹高头大马风一样飞驰而过,连马上骑手都没看清长什么样子,后面跟着一个个挺胸叠肚的彪悍士兵,周身带着杀气从眼前跑过,一眼看不见尽头。妈呀,这是真的要打仗了!小安一下子腿软了,抱着自己的豆浆桶,颤颤巍巍好不容易没坐到在地上。
“关坊门!今日锁城,没事儿别出门,都回家去!”大军中走出一个百夫长,带着一小队士兵冲着这边跑过来,百夫长吆喝一声便赶着门口几个做生意的伙计回到坊内。
小安也被士兵架着推回了坊内,蒙头转向的好容易定下神,小安连忙看了看,自己的豆浆桶子都还在,长出了一口气,陪上笑脸,问旁边的士兵:“军爷,这是怎么了,这不开坊门我们还怎么做生意啊?”
旁边卖炊饼的小贩也抖着胆子过来附和了两句。那个当兵的倒也挺和善,虽然脸色冷冰冰没有笑容,倒也没生气,看了看小安的豆浆桶子和小贩的炊饼担子,说道:“太子殿下回京了,今日锁城。你们就少做一天生意吧。”说着,这当兵的把手中长矛往地上一插,笔挺的站在坊门口,再不和小安他们说话了。
容月跟着越灵均飞马入城,众人赶入京城之时已经到了寅时开坊门,起先几坊都是没看之前就派人守住,后面便逐渐有些百姓商贩探出头来。容月皱了眉,打马赶上越灵均,刚开口说了一句“坊门……”就见前面越灵均冲她做了个手势,转而回头,语气森然,却是对王君雅说道:“坊门怎么开了?去找你父亲,让神策军守住各坊门,今日本王不想看见一个百姓受池鱼之殃!”
王君雅脸色难看,心中暗自埋怨父亲,这本是之前越灵均特意吩咐王怀路的事情,怎么会出问题?银牙一咬,虽然不舍,可还是应了一声便拨马离了队伍,转去找王怀路。
王君雅离开不一会儿,越灵均领军赶到皇城朱雀门前,端坐马上站在队伍最前面,身后左边跟着容月,右边是随时贴身护卫的卢毅。朱雀门朱红的大门一如往日的鲜亮,大门上金灿灿的铜钉闪着幽暗的光。守门的禁军听到动静,早早刀剑出鞘,齐齐面对越灵均众人,屏气凝神,守卫在朱雀门前。
越灵均冷眼看着朱雀门外神情紧张的守卫,似乎脸色浮起一丝嘲弄的笑,这笑得太淡,淡得几乎没有人能够察觉。只有越灵均自己,感受到心中那一丝压抑不住隐隐要冲破出来的激愤。几个月之前,自己就是在这里被截杀,脚下这片黄土遍染了热血,兵器相交之声和惨叫声不绝于耳。当时自己带人拼命的冲向城门,朱红的大门就像溺水之人眼中的浮木,当时这些守军在哪里?皇城本是自己的家,可原本应当守卫自己家的人,却正是将自己推入了绝境之人。纵使做出宫中局势不明,暂时避出京城的决定,越灵均心中总是留有几许悲愤,连自己皇城的禁军都能够叛变,到底还有谁能够让人真的放下戒心!
仿佛有什么感应,越灵均怒气正盛,却感觉到容月悄悄的凑到自己身边,离得自己更近了一点儿,传来淡淡的少女身上特有的馨香味道,混着一点点香胰子的味道,一点点熏香的味道,甚至一点点奶香的味道,让越灵均奇妙的感受到了安抚的意味。收敛心神,重新集中在眼前的战场,越灵均的目光从守军的身上一个一个的扫过去,像在看一堆死物。死寂的对峙之下,没人敢发出一点声响,守军在越灵均的面前,无不默默移开眼神。旁人不认识太子,可以随口说出这个太子是假的,可在皇城禁军面前,之前兴许能用太子大概是死了来说服自己,然而今日,活生生的越灵均傲然而立,皇权积威之下,竟然没有人敢说什么假冒太子,更没有人敢先动手。
禁军不动手,越灵均却不会饶过他们,纵使被秦修远用仁政爱民为皮肉,铸就了今日的少年天子,可骨子里,越灵均还是那个冷血无情的太子。对于敌人,哪里有什么慈悲可讲。看着眼前一队眼神飘忽的禁军,越灵均冷哼了一声,向后一挥手,齿间吐出一个字:“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