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哈科曼。
黄沙漫天,满城寂寂。
这是一座与利西忒相接的边境小城,虽不繁华,但平日这个时间街道上总也有来来往往的人。商贩吆喝着生意,妇人在家门口搓着衣服,调皮的孩子三两成群闹在一起,市井烟火气总是乱糟糟而热烘烘的。
而这里现在一片死寂,几乎像一座死城。
适龄的青壮年男人大多已在前几波进攻中充了军,再是失去儿子的父亲、刚刚窜高的孩子、保护孩子的妻子。
魔鬼会吃人,但魔鬼一辈子吃的人也没一场战争多。
厚重的城墙在第二天就被里奇猛烈的火炮炸开了。用生命在城墙下堆出一条地道,埋进火药,点燃引信,然后,砰的一声——
足够一场屠杀的缺口。
可里奇的铁蹄没能踏破这残缺的城墙。密集的箭雨与乘胜追击的火炮里,塌掉的城墙如有生命一般缓慢生长,碎落一地的巨石缓慢回到原位,被挖空的地下被以更坚固的磐石填充。
一切回归如初,只多了一具和箭靶草人一样扎满箭矢的女性尸体。她死后仍维持着站立的姿势,被火药炸掉一半的手臂保持着修补城墙的姿势向前伸出,如一尊沉默而坚定的石像。
她是原本领驻扎于此的二级能力者,序列130[顽石],代号[石像]。她的能力被认定为难堪大用,因此才会被发配来驻守这座城。
尽管相同序列的限制也可能有所不同,但越低级能力者发动能力的限制往往越多。四级能力者往往可以以极其简单的动作为媒介发动能力,许多序列偏低的三级能力者则需要一定条件,至于一二级能力者,限制往往更加严苛。
而[石像]的限制是,在发动能力期间身体不能有任何动作。
奇尔克赶到的前一天,守城的将领也牺牲了。
三级能力者,序列69[魇],代号[织梦人],王都中甚少有人记得他的名字。
当欧米拉试图快攻攻破这座城时,他将欧米拉拖进了自己编织的幻觉,成功为这座城换来了几天喘息的时间。
而在欧米拉身边的极高温中,他连灰烬都没能留下。
从赶到这里开始,奇尔克已经有些记不清日子了,时间好像也被永无歇止的箭雨钉成了挂钟上一根静止的指针。感谢[织梦人]的牺牲,被消耗了太多能力的欧米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在战场上。奇尔克明白,当欧米拉下一次出现时,自己或许也将走上同样的道路。
支援多久才会来?他不知道。
夜间休战整备,他几日没合眼,终于趴在桌上昏昏沉沉进入浅眠。突然听到极远地方传来巨响,他惊醒,副将急匆匆闯入房间向他汇报:
“将军,里奇军营那边爆炸声不断,从城墙上看,火光冲天。”
“他们夜袭了?”奇尔克一把抓过佩剑别在腰上,余光突然扫到乱成一团的桌面,甚至有几张纸飘到了地上。
他闭上眼之前,一切明明都被摆放的整整齐齐。
“没有……”副官犹豫了一下:“目前没有证据,但他们的火药,像是在他们自己营地里炸了……”
火药是里奇除了欧米拉之外另一大优势。只有利西忒有能制造火药的磺硇矿,而利西忒投靠了里奇,也就是说,只有里奇能大量生产并使用这种极具杀伤力的武器。
奇尔克弯下腰,在桌面上翻找着什么。
“将军,您在找什么?”副将问道。
“没什么,你先去门外等我。”奇尔克摇头。
他一张一张翻过桌上的文件,又把地上凌乱的纸捡起放好。重复两遍后,他才敢肯定——
那份标注着里奇军营存疑火药存放点的文件,不见了。
……
来者是友非敌,但奇尔克可以肯定,那个人一定不是王都派来的。
里奇方面早先就派出过有组织有纪律的恶魔军团。恶魔这种生物,比人难杀太多了,即使在种类繁多的魔鬼中也是颇难应对的一种。他们皮糙肉厚,力气巨大,恢复能力极强,就算被炸掉半个身子,只要心脏完好就能恢复如初。要彻底结束一只恶魔的生命,只能毁坏他们的心脏或者割下他们的脑袋。
他们吃人,就像人吃饭一样,无论何时,在鲜活的血肉前永远饥肠辘辘。捏着活人的两臂撕扯开,把肉质最好的腿或手臂塞进嘴里,再是骨头较多的躯干部分,吞下肉,吐出骨头,便算解决一餐。
这样的生物与人该是永远对立的,毕竟不会有人听他的午餐指挥自己。
可他们出现在里奇的军队里,像人类士兵那样为里奇战斗。数量……至少不会少于一个师。
他想,这只有两种可能,要么里奇为他们提供了大量“食物”说服他们为其卖命,要么,那些成组织的恶魔,原本就是人。
不管是哪种猜测,都叫他从骨髓里升腾起刺骨寒意。
第二天的战斗里,里奇突然出动了大规模的恶魔军团,不要命一样前仆后继冲击着贝拉琴的防线。诡异的是,局部猛烈如总攻一样的姿态,里奇在战线的其他位置却没有发动与此匹配的凶猛进攻,拙劣到像一个没打过仗的指挥官发出的指令,或者,一个不高明的诱饵。
恶魔军队的军事价值可不低,里奇却拿这么多恶魔来送死。这样份量的饵,是为了多大的鱼?
可奇尔克没法不上钩,在恶魔远远凌驾人类的战斗力和身体素质面前,无差别能将一切烧成灰的火无疑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奇尔克没想到的是,他赶到的时候,以如此猛烈势头差点冲开了防线的恶魔军团已经不剩下多少。
沙石地猩红一片,好似血潮退去后的海滩,浓稠腥臭的血染红了地上的每一粒沙。尸体被挤压成一张张摊开的肉饼,连着肉的骨像是被屠夫用碎骨锤敲了一遍,难寻出块完整的。
脑袋,脑袋的骨头硬些,所以很多脑袋相对还算完整,只不过是像个被踩烂的、长着错位五官的面粉袋,鸽卵大的圆球儿从眼眶里爆出来滚落一旁,再被巨大的压力挤得爆开浆来。
这几乎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他只来得及看到最后一幕:一个浑身笼罩在黑袍里的人,和在午后的庭院里散步一样自尸山血海的战场上走过。
而他所行之处,无论是正在交战的士兵,还是向他冲去的恶魔,甚至是抬起蹄嘶鸣的战马,无一不颤栗着伏低身体跪倒在地。
手叩土,头碰地,脊背弯成一条不断下沉的曲线,下压、再下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