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炜没听清,“嗯”了一声,随即下颌就被柳浮云掌住。柳浮云以行动作答,带着不由分说的强迫意味,摧枯拉朽地侵入叶炜视野。
叶炜难得迷惘,反倒被柳浮云钻了空子,重重一口咬在唇上,不多时便渗出血来。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攥住柳浮云的衣领,不管不顾地加深了这个吻。
管他明日如何?哪怕黄河枯烂,北斗向南,他也终不改今日所愿。他们都知道不会有所谓的霜雪白头。雪落在头上转瞬即化,终究还是一人白首,另一人如旧。
到得十月初十深夜,四人来到祁曼塔格山脚下。还未来得及拜会昆仑派林掌门,遥遥便看见山路上搭了一个竹棚,棚前灯火明媚,藏剑上下个个换了白衣,和一贯紫衫的霸刀弟子泾渭分明。四人顿时大惊,叶炜耳朵里只听得几句“杀人灭口”、“尸骨未寒”,脑海里“嗡”的一声,“浮萍万里”瞬时发动,不出几息便落至灵前。
棺椁中的藏剑弟子已经断了气。叶炜上前查验伤口,正是一刀毙命。他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只能不忍似的闭上眼睛。
叶炜登船离家前,观剑曾特意赶来送行。
为当初叶炜误闯剑阵之事,藏剑七子无一不是内疚自责,其中以观剑尤甚。他自认学艺不精剑法未成,这一年来曾数次拜访梅庄,便是要负荆请罪。先前从吴云口中得知叶炜要去西域寻找鸾筋胶,观剑甚至自告奋勇,决意一路护送叶炜前来。叶姝华得了叶炜的命令,这才在渡口将观剑带回藏剑严加看管。谁知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他已经躺在冰冷的棺材里,再无半点生气。
因性格使然,叶炜树敌众多,可他却一向待人宽厚仁慈。他深知当年之事怪不得别人,不过是机缘巧合下的因果连环。他更多地还是怨恨当时不争气的自己。叶炜心道废武功一事已成过眼烟云,只是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他也合该为观剑讨一个公道。叶炜背对众人,忽然听到柳浮云开口,正是让柳不平出列。
众人骇于柳浮云的气势,皆是噤若寒蝉。柳浮云只盯着他一人,质问道:“临行时父亲早有交代,你又是为何在这里为非作歹、惹是生非?”
“他诋毁我霸刀三十年无宝刀问世,我看不过,才出手教训了他几下。”柳不平悍然不顾。
除藏剑弟子以外,众人皆是一阵唏嘘。可对柳浮云和柳夕来说,扬刀大会本就是为了政治目的才召开,争论武林名声固然不对,但柳不平所言非虚,却也情有可原。柳浮云见此眉低压眼,斥道:“今日四家共聚于此,不为旁的,正是为了剿灭妖女!偏你横生事端、使两家反目,又岂能说是为了霸刀百年声名?”
然而柳不平却道:“二少爷,大丈夫顶天而立,我承认我打伤了那小子,可我没想过杀他……”话未说完,已惹得藏剑弟子纷纷拔剑,吴云赫然在此列。相知山庄与霸刀山庄自徐国公时期交好至今,此时有心偏袒,自然沉默不语。昆仑派掌门林欲静刚要出言调解,叶炜已经抢前说道:“这不是轻飘飘的一条人命。”
众人只看见人影一闪,方才还站在棺前的叶炜已经杀到柳不平面前,迎面一剑劈风落下。这一招兔起鹘落,来势汹汹,其身法之快令人叹为观止。柳不平尚且来不及反应,却见身旁一人单掌回转,抢先一步擒住叶炜手腕。出手的正是柳浮云:“用刀的可不只有柳家人。”
叶炜怒道:“不错。但与藏剑素来不睦的只有你们霸刀!”
柳浮云沉声道:“那你要如何?”
“杀人偿命!”
这四个字声出金石,音调铿锵,足见叶炜执拗。柳浮云反问:“照你这么说,我也能为不平的死要你来抵命?冤冤相报,又不知何时为休!”
叶炜双眼泛红,盯着柳浮云道:“你想要的话,等我杀了他就把命给你!”
偏这一句戳心戳肺,柳浮云怒极反笑:“这是该和我置气的时候吗?”
叶炜不语,按剑之用法围身而转,寒光闪动,直刺柳不平咽喉。柳浮云只能紧贴其身,拆招化劲,不令叶炜上前。叶炜心中苦涩,惨然笑道:“你护得了他一时,还管得住他以后出不出霸刀山庄,杀不杀人吗?”便是要打定主意,追杀到天涯海角。
眼瞧着话不投机,柳夕顾念着当初叶炜救命的恩情,劝阻道:“常言说:‘宁吃过头饭,不讲过头话。’有什么事不能摊开了讲,一定要针锋相投、参差相背呢?”
怕只怕彼时的承诺一语成谶,饶是柳浮云一心要追查到底,此时免不了心灰意冷:“夕儿,让开。”他转头看向叶炜,解下腰间吞吴扔在地上,“往前答应过你的,三招之内绝不还手,你来罢。”
叶炜此时已听不得旁人的惊呼,满心满眼只剩下了柳浮云嘴边的笑容。偏偏此时箭在弦上,倘若畏缩不前,来日怕不是要被其他武林人士所耻笑?他手中长剑往前一递,划破了柳浮云的衣裳,刚巧露出胸前的一片肌肤。那上面斑驳交错的伤疤,正是昔日在沙州城中,柳浮云代他受过时留下的。叶炜的无双剑从来披荆斩浪、无坚不摧,可唯独当着眼前人的从容,再也刺不下一分一毫。
叶炜冷声道:“事已至此你我恩怨相抵,往后姓叶的是死是活,绝不和你相干!”说罢掩面转身。藏剑弟子见此情景,纷纷跟在叶炜身后一路护持而去。
林欲静不晓其中缘由,见事态至此只好亲自上前圆场,至于诛灭陆烟儿的大计则是容后再议。柳浮云只恨来得太迟,怨隙已结,反倒处处受制。他上前拜会林掌门,又替父亲问候了昆仑派的上代掌门杨寒月,却对藏剑及叶炜之事只字未提。
江湖上曾有人将柳浮云同藏剑山庄三少爷叶炜、丐帮少帮主尹放以及相知山庄大公子杨青月并称为“四少”。然而丐帮此次行动并未出面,杨青月又一向是深居浅出,相知山庄来的则是杨青月的族叔及两位堂弟,杨露轩和杨饮风。
将一干人等安排妥当,林欲静这才重整心情,前去探望藏剑弟子。
竹棚外只留了三两个弟子看守,叶炜身披缟素,白发萧然,正点着烛火查验尸身。
正如吴云所说,观剑脑后确有钝器重击所留下的痕迹,可要他性命的还是脖子上那一刀。刀口干净利落,想必凶手在杀人时动作极快,更无半点声息。然而观剑位列藏剑七子,一手剑法放到江湖上也是出类拔萃的,能够一击毙命杀他的人并不多。适才与柳不平交手,此人却没有那样高明的武功。是嫁祸栽赃还是另有隐情?霸刀山庄究竟是幕后黑手,还是当了别人的挡箭牌?
不过霸刀山庄里有一个人能做到,柳浮云。
叶炜揉着眉心,为自己的胡乱猜测感到好笑,然而笑容很快又变得酸涩。那柄折断的短剑也不知从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八成是落在了沙州的驿馆,他却已经无暇顾及。正思量着忽然听到昆仑派的掌门前来,叶炜忙将其抛在脑后,起身相迎。
见叶炜精神不振,林欲静问道:“观剑少侠可是准备安葬了?”
叶炜点了点头:“就在这几日了。”
林欲静百感交集:“霸刀的事,不知三少爷作何打算?”
这件事惹得一派掌门屈尊下顾,若是叶炜再推三阻四,只会显得藏剑山庄无能,他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叶炜自省当时冲动,但观剑之死绝不能善罢甘休,遂道:“我忝列门墙,说这话也不过是站在藏剑山庄的立场,要他‘杀人偿命’!更何况今日昆仑困局,为的正是陆烟儿在江湖上所犯下的罪孽。这霸刀凶徒若是不惩处,只会显得四家立身不正,不法不公。”
林欲静无奈道:“昆仑派却没有那样大的威名,去霸刀面前说长道短。”
叶炜付之一笑:“‘苏秦北游说,李斯西上书。’林掌门肯当这个说客,总不好瘦藏剑而肥霸刀。即是如此,掌门人还是去劝那个姓柳的,让他把罪魁交出来吧。”
林欲静在叶炜这里吃了一张嘴的亏,只好抱憾离去,转头来到柳家营地。他满头的官司,此时见柳浮云早有预料,长叹而坐:“柳二爷此行辛苦。”
“比不得林掌门。有事请说吧。”
林欲静暗道此人心直口快、无所畏惧,忍不住面露难色:“我自然是相信霸刀,也相信柳不平少侠从未犯事。只是藏剑那边……”
柳浮云瞧他欲言又止,心中笑他大事上拎不清。再者此事牵扯到了叶炜那边,免不了多操一份心思,替他说道:“我留下不平,不是为了包庇元凶,而是为了保护他。杀人者未必是冲着藏剑山庄来的,林掌门主持大局,才是应该保重自身的人。”
“你是说?”
“这只怕是个开端。陆烟儿未死之前,一切都可能成为变数。”柳浮云说道。
林欲静忧心忡忡,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原本只道这次聚会惩奸除恶,不想柳叶两家竟结了仇怨,只能将正事搁到一边。谁知次日天刚拂晓,窗寒鱼肚白,又从霸刀营地中传来了令人心悸的消息。
柳不平被人重伤,生死不知。看守他的霸刀弟子却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剑下。而原本揽事的柳浮云则是失去踪影,直到众人得到消息时,仍是下落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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