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炜心中有愧,不敢触及柳浮云的眉眼。又思及自己作为贸然闯入的恶客,非但没添上半分助力,就连沈酱侠这个援手都失去了,不由得进前一步,扯住柳浮云的衣摆说道:“我答应你,往后你说什么,我听便是了。”
柳浮云问道:“此话当真?”
叶炜只当他要自己相安于室,想也不想地答道:“君子一言,绝不翻悔!”
“那好!”
柳浮云得了这句话,旋即将自己随身的长刀解了下来,藏于叶炜身后,郑重道:“此为我家传宝刀,亦是庄主的信物。三日之内必定有人前来沙州寻我,你大可凭此物与霸刀弟子相认。”
叶炜一惊,追问道:“这又是何解,难不成你心里还有别的打算?”
柳浮云却不肯说了。
并非是他刻意隐瞒,而是在他心里,叶炜已经不单单是一个朋友、或是一个知交的存在了。柳浮云伸出手,下意识想要碰触叶炜的白发,最后却硬生生地止住,只向下理了理对方的衣襟。随后掌心发力,一团柔劲如风吹柳树、水送浮萍,将叶炜推到了旁边的屋檐之上。
柳浮云和叶炜隔着一角屋檐相望,见他无恙方才转过身去。叶炜正要开口,却听见细碎而又斑驳的脚步声自不远处传来——原是一伙兵卫,正手持利刃、高举着火把将柳浮云团团围住。
从将士们身后走出来的人正是令狐伤。他面容冷肃,作秉公执法的姿态道:“据人报官说此处有凶嫌杀人,可是你么?”
叶炜下意识地咬住了虎口,不让自己发出声响。
直至此时他才明白柳浮云的真正用意,然而却对自己的行止毫无印象,更不知那阴九幽去了哪里、又是因何亡故的。只有直觉令他怀疑这一切都是令狐伤的阴谋!叶炜刚想跳下去问个清楚,忽然听见柳浮云说道:“不错!”
叶炜霎时冷静下来。
难道要把这里的兵卫都杀尽,再由着令狐伤的义父张守珪上报朝廷,让他们变成一对逃犯不成?这根本就行不通。不说这些奉命行事的将士们何辜,他们也不可能公然与朝堂为敌。常言说:“侠以武犯禁。”令狐伤既然敢把官府兵卫带到他们面前,便是吃准了他二人定会因此而有所收敛,绝不会肆意妄为。
那令狐伤见柳浮云认罪伏诛,点了点头,说道:“依照律法,故意杀人属六杀之一,当处以斩刑!来人,把他拷起来、收入监牢,再严加看管,等候处置。”官兵们正要上前,令狐伤忽然拦住他们,“慢着!这名罪犯武功高强,不受管教,还是叫人先穿了他的琵琶骨,以防他暴起伤人。”
令狐伤这般紧逼,便是打定了主意要赶尽杀绝。
柳浮云也不分说,只抬眼看了看这个这个这个道貌俨然的伪君子。令狐伤顿觉一阵寒意涌上心头,再仔细看时又仿佛是自己的错觉,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而那“疑犯”也顺从地由着兵士用勾刀锁住了琵琶骨,被一把铁链拉拽着带走。
叶炜执拗地盯着柳浮云的背影,只看见了他步履从容、毫无惧色,俨然就是陆危楼口中的那个赫赫威名的天下第一刀。他攥住柳浮云托付给自己的东西,似乎那上面还残留着些许的预热。
他不明白、也不清楚柳浮云为何要替自己顶罪,就像他从没猜到过对方是如何想的一样。叶炜狠狠地锤了一下屋顶,被破碎的断瓦颓垣划了满手,鲜血混着泥土滴下来,他指天起誓道:“三日之内,我定会将你安然无损地救出来!若违此誓,便叫我有如这瓦砾,粉身碎骨、火海刀山,百死不得超生!”
阴九幽的踪迹无从得知,可明教弟子的去向却显而易得,叶炜思来想去,还是回到了吴员外的府邸。这一夜已过去多半,吴员外正乘着雅兴在雪地里烫酒作画,冷不防瞥见叶炜从院墙上跳下来,迟疑片刻方道:“柳小兄弟?”
叶炜浑身狼狈,可一双眼睛却是极亮,如同浸了月色的剑锋。他见吴员外性情古直、颇具侠气,索性赌了一把,将令狐伤胡乱抓人、柳浮云替他获罪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只是隐去了彼此间的身份和来历。吴员外在此地安稳多年,不曾想这其中还有如此多的曲折,连连追问道:“那你可曾去过府衙,见到他们张贴的逮捕告示或是文书?”
叶炜眼底一片茫然,只生硬地摇了摇头。吴员外即刻安排下人到城中探听消息,又请叶炜回房间休息,待到明日再继续奔走。
叶炜如何睡得着。他一人坐在房中,翻来覆去地瞧着柳浮云的佩刀。以他的目力,一看便知那刀身不过二尺三寸,既短且薄、形状怪异,偏偏刀宽却足有两掌,从侧面看上去仿佛一条白线延展开来。忽地风吹窗棂,叶炜被寒风一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正要起身关窗,却见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雪来,刚好月光下澈,照在那柄刀的吞口上,只露出两个篆体小字,写的正是“吞吴”。
叶炜心念一动,已携上那柄宝刀跳出窗去,重返出事的酒肆。他在巷子前后寻找了七八遍,终于从一处不起眼的沙地里发现了掩埋过的痕迹。待到更鼓响过、城门大开之时,叶炜从街上雇了两条觅汉帮他深掘,不多时便挖出一具尚未腐烂的尸体来。
——正是那莫名消失的阴九幽。
此地已遭贼寇入侵多年,农夫们见惯了生死,倒也无甚惊惶。叶炜又使动金帛,叫他们去城外抬一口棺材过来,自己则是蹲下去查验尸体的伤口。
除了被叶炜打伤时留下的几招《四季剑法》,还有一道划破喉咙、令阴九幽流血而亡的豁口,正是剑法所致!而叶家自古时起便是铸剑世家,叶炜自然认得出那上面的剑痕,他想起白日里在都督府曾见过的天山剑法,一闭眼睛,恨声道:“无耻!”
待他重返吴宅时已是薄暮。吴员外见叶炜归来,面露喜色道:“下人们回禀说州府之内并无崭新张贴的告示,收监的文书也没有签字下发,就连监牢门前的乞丐也不曾见过肖似令兄的犯人!”他不禁长舒了一口气,道,“以此三条,便可咬定是江湖行为!”
叶炜将阴九幽的衣裳递给吴员外,道:“人不是我杀的。看这剑势的走向,应是令狐伤无疑!”
吴员外惊诧不已,遂问道:“那你该如何才能救人出来?”
叶炜沉吟半晌,心道柳浮云多半是要自己便宜行事。他惯常无法无天,就算被什么给拘住了,也不可能因此而转了性子。这些柳浮云都知道的。
他心中已有了决断,上前向吴员外辞行。
吴员外有些不舍,慨然道:“等你们兄弟二人归来,到那时沈少主也康复了,咱们四人再一起连诗作对、把酒言欢!”
“承您吉言,”叶炜再三辞谢,行礼道,“我们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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