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几天之前。”
第一次看见鬼的时候,郭嘉正在和歌女们划拳,连输了好几次,已有八分醉。一抬眼,便看见鬼立在门外,冷眼看着自己。
他当时并没有意识到那是鬼,酒精让脑子里一片混沌,竟以为是故人来访。他甚至兴高采烈地扬手招呼道:“文和,你来啦?快过来这边。”
那人一定听见了他的话,那双颜色鲜艳的眼珠转了一下,却没有动。
郭嘉想,贾诩每次来酒楼找他,都会非常不自在,受不住女孩子的调笑,怕是不敢进来的。
于是他晃晃悠悠起身,迎上前去。
“文和呀……”
他想揽住故人的肩膀。
然而他的手臂伸了出去,径直穿过了那人的身体,堪堪揽住了一片虚空。
郭嘉因为惯性踉跄了一下,几乎要跌倒,他扶着门框站才勉强站住。
而他没有实体的故人——现在应该是鬼——抱着手臂,红瞳斜睨着他。
四目相对,或许只有短短一瞬。
“哎呀,”最爱开玩笑的女孩子出声打断,“郭嘉,你在找谁呢?莫不是醉得把门框当成了美人?那里——”
那里,什么都没有呀。
或许是因为郭嘉很少这般失态,歌女们齐齐笑得花枝乱颤,笑出了眼泪。
在小小的包厢里,笑声、酒气和脂粉香中,郭嘉感到一股没有来由的冷意。仿佛胸口被灌入了冰水,激得他全身一凛,血液几乎凝固。他的手在发抖,喉咙发紧,身边那么多可爱的女孩子,但他却觉得只有他孤身一人。
他已经完全清醒了。
而后,他发疯般地抓过一个痰盂,开始呕吐。
“照理说,如果她对你有怨,殒身之后不久便会找你索命。可她近日才出现,必然是近日发生了什么……你可曾提起过与她相关的话题?”
“也没有。”
“那么,她生前可曾和你有过什么约定?”
郭嘉想,约定么?大概是有的。
只是他动辄赌咒发誓,就像吃饭喝水般自然;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之类也胡乱说过很多。突然叫他去想具体有过什么,一时竟也想不出。
在短暂的沉默之中,广陵王显然也明白了郭嘉的意思,看向他的眼神逐渐诡异起来。
“一桩风流债呀……郭嘉,你现在明白语言的威力了吗?”
郭嘉勉强挤出微笑:“有时情之所至,说了些疯话,我想也不做数。”
广陵王说:“做不做数,应当要看对方怎么想。”
广陵王离开之后,郭嘉独自静坐了多久呢?回过神的时候,他又开始自斟自酌。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另倒了两杯,一起放在桌上,摆成三角。
神谋鬼策,辟雍三贤……如今贾诩已死,缺了一角;他与荀彧星散两地,三贤何在?不如喝酒,喝酒。
那日,郭嘉照常在歌楼里醒来,得知贾诩已死,壶关被攻破。他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平静得不可思议。
荀彧来到歌楼,替他付了钱,将他带上去壶关的马车。
荀彧说:“奉孝,我们得去找他。”
郭嘉一手支着烟杆,一手环抱在胸前,冷眼瞧着荀彧在废墟中翻找贾诩的尸体。
为什么要找他。郭嘉盯着脚尖,将一块瓦砾踢来踢去,踢来踢去。为什么要找一具尸体?
一个人,要么活着,要么死了。如果没看到他的尸体——不正说明他还活着么?
为什么……非要确认他死了不可?
血珠滚滚滴落在郭嘉前方的地上。他向上看去,是荀彧的手,搬开砖石,挖到血肉模糊的手。在往上,是荀彧惨痛的目光,似有千钧之重。
郭嘉按住自己的胸口。他想,可我心里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咚咚咚。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仍旧吊儿郎当、玩世不恭地,轻飘飘地活着。抽烟、喝酒、和女孩子们笑闹,被不同的人从歌楼里赎出来,又为不同的人出谋划策。然而夜深人静、独自一人的时候,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格外清晰。咚咚咚。
那时他还年少,自有一种傲气。自恃天才,自视颇高,被那些宏伟瑰丽的愿景蛊惑,以为天下是不过一张四四方方的棋盘,众人皆是是手中揉搓把玩的棋子。牺牲自己,牺牲别人,都是上下嘴唇一碰般那么轻易的事。
可是天才的胸膛里,偶尔也会跳着一颗凡人的心。
从未有过的悲痛,在他意识到这点时——如排山倒海般袭来。
郭嘉与荀彧对视,都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的痛苦。日后再相见,必然也会时时痛苦。
既然如此,还是少见为好。
醉意托着郭嘉的意识逐渐上浮,轻轻地飘在空中,离地三尺。他仿佛站在更高的地方,看见自己的肉身醉倒在地。
渐渐的,连视线也模糊不清了。四周飘来白茫茫的雾气,将郭嘉裹在中间。流动的雾气甫一接触肌肤,就化作冰冷的水珠。细微的寒意随之而来,入侵至身体内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