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念帮着把饭菜端上桌，刚坐好，赵莉莉给他夹了一块儿鸡肉。“谢谢干妈。”他把肉送进嘴里，顿了顿，嚼了两下囫囵咽下去了。赵莉莉自己也夹了一块儿，刚放进嘴里，就转头吐了出来。赶紧给自己和李念各倒了一杯水，“这么咸，你怎么吃下去的！”
对面的李念憋不住开始笑，她也笑了，“故意整我是不是？伤敌八百自损一万啊。”好在其它菜都是正常的。“估计是我昏了头放了两遍盐。”
李念埋头吃得很香，赵莉莉又给他盛了碗汤，“今天还在哪里收到红包了？”
“朋友的……阮雨的妈妈那里。”李念和她聊起过阮雨，说得很含糊，但她心里有数。
“真好啊。带礼物去了吗？”
“忘了，打算过两天再去拜年，到时候补上。”
“记得提前跟阮雨打听一下他妈妈喜欢什么。”
“嗯嗯。”
赵莉莉看着的孩子，个子拔高了，身形却还单薄，仍是少年人的样子，但很快就会长成真正的大人了。吃得都差不多了，她放下筷子，喝口水清了清嗓子，“我听说你和你父亲之间闹得不愉快。”
“他告诉你的？”李念一愣，没想到李正文会跟赵莉莉说这些。“您也想劝我和阮雨分开吗？”
“我想这并不是你父亲的本意。”她神情严肃，是那副熟悉的，赵老师的样子。“我也不是替他来当说客的，我有自己的话要讲。希望你能仔细听。”
李念摆好碗筷，坐正。
“这只是我的观察，不一定准确。”她的语气平铺直叙，像在阐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两个事情，第一，你倾向于和‘弱者’建立关系；第二，你总把依赖和爱混淆在一起。这两件事，在你和阮雨的关系上表现得尤为明显。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你的父亲会感到忧虑。”
“他不像您这么了解我。”李念下意识地否认了最后一句话，但马上就皱紧了眉头，发现这似乎就代表自己认同了赵老师的结论。“对于您刚才说的这两点，我没法否认，但也没法就这么承认。我不知道，我没想过这些。”
赵老师给了他一个安抚的手势，依旧紧盯着他的眼睛，“你可以试着想一想。我来说说我的看法，给你做个参考。成长环境，特别是你父亲的态度，让你觉得自己不被需要，会下意识地自我贬低、自我怀疑。这让你倾向于地靠近弱者。一方面，你认定自己得不到‘最好’的东西，只配拥有‘次品’。需要强调的是，这里的好与次只得不是普遍意义上的社会评价，而是你自己心里的标准。我不知道这样的标准从何而来，但我能感觉到其中的不平衡。大概是……某些你从来没得到过的东西，你以此为标准，想象出了‘完美’。完美之外的，都是残缺。你拥有的不管是什么，有多好，都只能是残缺。我们后面会再聊一聊这一点。
另一方面，你强烈地渴望‘被需要’的感受，这就是为什么你会倾向于‘弱者’。同样，这里的强弱也是你自己心里的标准——很清晰的标准。你容易被精神上脆弱、无助、孤立的人吸引，与生俱来的敏感让你很擅长捕捉这些情绪。他们需要你的支持和帮助，能让你觉得自己被依赖。而你又错误地把依赖和爱画上了等号。”赵老师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重新戴上，望向李念，“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我——不要否认。你主观上或许没有归因于此，但你能放心地把我当成依靠，是因为你能感觉到，我没办法离开你。我们都知道，当时我有多……封闭。”
她笑笑，带着几分自嘲，“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我像个婚姻不幸的家庭主妇，生活的重心全都放在孩子身上，指望他替自己实现自我价值。我对你的过度依赖恰好填补了你的不安，或许就是这个让你形成了思维惯性。做老师的本该及早斩断这种依赖，可惜我察觉得太晚，又太软弱了一些。刘汐月也是一个例子。你曾经问过我，女孩子因为谣言被同学孤立，应该怎么处理。之后你就有了第一个可以带回家玩的朋友。我记得那是初二下学期的事，你们已经认识一年半了，很难说只是突然感到投缘。”
李念在思考，他想起自己对阮雨“伤口”病态的迷恋。一切突然解释得通了，阮雨越脆弱，他就越觉得自己能派上用场，越坚信对方离不开他……他简直是饥渴于看到对方示弱，好安慰自己卑劣的心灵。要在心里给对方打上“弱者”的标签，才敢相信，那样美好的人能落在他这处泥潭。
“李念，回来！先听我说。”赵老师的手轻轻放在他握成拳的右手上，“你建立起来的，亲近的关系，总像是两个残疾人彼此搀扶，一旦松手就会摔倒。我得告诉你，这不是唯一的选择，也不是健康的选择。你认知中的爱就是这样，骨肉相连的依赖，谁没了谁都不完整，一旦分开就会伤筋动骨、血流成河。这不是错的，不是你的错。爱有很多种，这当然是爱，很热烈的爱。但是，你要意识到，没有谁是永远的弱者。我们即便残缺，也可以尝试把自己修补得丰满。”
“你很爱阮雨，我知道的，他当然也能感觉到。”她顺着筋骨的脉络，轻抚他绷紧的手背，直至他渐渐放松。“我要提醒你的是，你要提防你的潜意识，阻止自己成为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如果你太渴望对方依赖你，即使不说出口，爱你的人，也很有可能会下意识地回应你的期待。这可能会让他忘记自己其实还有足够的力气可以爬出来。你肯定也了解过这种病，再怎么拉他，拽他，都是没用的，他只能靠自己一点一点走出来。在这里，爱不是药，是绳索，但你是拉不住他的，甚至自己也会落下去。你们都是很好的人，我希望你们能作为两个独立、健康的人走在一起。”
李念收回手，捂住自己的脸。“我知道的，老师，我知道的。我靠别人的痛苦活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要怎么控制这个……”
“你描述了一只茹毛饮血的怪物，我要告诉你，不是的。”她点点他的胸口，力道敲得他胸腔发痛，“这里住的不是野兽，只是一个孩子。”
李念回到空无一人的家，失魂落魄。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像是第一天发现这里有一个空洞。离开之前，赵老师给了他一段忠告，“还记得你的‘完美’吗？就算是顺从直觉，不断地、不断地加深依恋，守着涸辙相濡以沫，你也很难得到真正的满足。因为，相对于那个‘完美’的幻象来说，你能得到的一切，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退而求其次的替代品。脑海中的‘完美’永远可望而不可即，现实中再美好的一切都只能是遗憾。”她停顿了一会儿，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这些都只是我的主观看法，我也只能到这里了。需要的话，你可以寻求更专业的帮助。”
不知道坐了多久，他就这样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房子里安静得过分，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虫鸣，是尘封的记忆还是单纯的梦境？阳光灿烂，风里带着草木懈倦的香气。院子里望出去，天空竟是蓝色的，高高飘着几朵白云。不知哪个大人捉住了一只甲虫，用细线拴住它的腿，拿给小孩儿玩。孩子紧紧地拽着那条线，另一端连着“嗡嗡”振翅的甲虫，一圈又一圈绕着他飞。突然，它就没了影，线头飘下来，垂落在地上，还系着一只被挣断的腿。一股巨大的，从未体验过的悲哀摄住了他，孩子大声嚎哭。看不清面孔的女人把他搂入怀抱，轻轻拍他的背。还有人在屋子里翻找，从玻璃门滑槽的缝隙里找到了那只逃逸失败的甲虫，小心翼翼地递给他，“看，还在呢，不哭了啊？”甲虫卧在小小的手心里，不再飞翔，偶尔挣动的、残缺的腿，标示着它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