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才知道,她自在宫宴上见了我,便对我念念不忘。
她主动过来见我,想请我做她的伴读。我知她是公主,加上在宫中初遇时,她撒着脚丫跑欢撞到了我怀里,便不欲与她多言,只温和客气地三两句敷衍过去。
三日后选公主侍读,蘅姐姐一定要来啊,一定要来。她天真无邪地笑着,一步三回头,频频嘱咐我,我含笑点头。
可我没有来。
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装病递过拜贴,只是如石沉大海。这便是我无声的拒绝,没有别的理由,我不想为根基不稳的萧家埋下祸根。
公主照旧选了个伴读,一切如常。
第一年,宫里唤我去中秋佳宴,她仪态翩然,循规蹈矩,仿佛一夜之间从孩童变成了少女。
她自然大方地与我搭话,让我没事常来宫中,和她聊聊家常也是好的。
我再未入过宫廷。
第二年,她学了音律,天资聪颖,进步很快,一手素琴抚得余音绕梁。那年先皇召我出入宫闱,排演南音《朝天子》,再献于廷。
她抱着琴在我们排练的亭前演奏,我卑微地拒绝她为我抚琴伴奏,她在我面前掀了琴。
我从此避她如虎。
第三年,她和我的闺中友人们相处得宜,巧笑嫣然,神态自若,我便也偶尔能和她搭上三两句话。
她会和我的女伴们出现在我跑马执射的围场,喝茶听曲的勾栏,祓禊踏春的河畔,连岸边的野草都知道了她的心事。
我暗生情愫,却不敢言。
后来三度献曲的春筵之上,有歹人行刺她,我想都没想抢步夺了歹人的刀,把刺客死死按在身下。
于是先皇破格授我为西厂百户,受命成了公主宫闱的一队护卫。可离她越近,我越怕为萧家招来祸端,于是反倒不肯与她亲近了,她一时没了招。
旧的公主伴读惹了她,被她废止,我爹听闻后,不知此间弯弯绕绕,贸然去了皇后宫中,推荐我做公主伴读。
爹爹说萧家门楣虽低,但若有皇后庇佑,必恪尽本分,皇后点了头。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也只能勉强答应。
她欣喜若狂,提着裙子飞奔到我面前。
她直接在我面前戳开了那层暗恋的窗户纸,向我告了白。
我望着她那张对我而言本该可望不可及的脸,默然点了头。
——那时她便对我说了那番话。
咿咿呀呀,这一出游园惊梦的折子戏,戛然终了。
人生如戏,什么样的欢情,都有梦醒时分。
“陛下?陛下?”贴身宫女鹊枝看了太后的眼色,轻声唤着阿瑛。
“……嗯?”
阿瑛睁开惺忪的睡眼,还带着几分刚醒的迷糊。
“皇帝这是太过操劳国事了。”太后心疼地不由抚上阿瑛的眼角。
到底是骨肉至亲,纵使是人人畏惧的天子,太后看着也只有对儿女的疼惜。
阿瑛也冲着自家母后嫣然巧笑,仿佛一个向母亲撒娇的孩童。
太后话头一转,招来旁边坐着的几位富贵小姐:
“来,正该瞧瞧些妙龄女子,寻得个红颜知己,也能排解郁气。”
阿瑛眉头一皱,她不想见,可是又碍于母后的情面,颜色还是温和了起来。
和那些女子一一礼貌地寒暄过几句后,她便不再多言,起身便要离去。
太后这才想起来我,背着阿瑛横眉看了我一眼。
这时候想起来我了?我咋插话?陛下别走康康我?
“陛下请留步,妾身参见陛下。”忽然一女子被教坊司的戏曲乐正领着,带到了阿瑛面前。
正是刚刚台上演出的小旦。
“妾身是江南人氏,流落到京中为伎,幸得陛下赦除天下女子贱籍,不至为人所鱼肉。”
“自妾身入了教坊司,便奉诏要演这《牡丹亭记·惊梦》一折,只是一晃五载,陛下终不见传召。”
“如今幸陛下得见,妾身死无憾矣。”
这女子弱柳扶风地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甚是真情实感,不像是上前来争宠献媚的。毕竟她哭得妆都花了,跟个花脸猫似的。
可惜这出戏陛下根本没听进去,甚至还睡着了,她还是不要知道这般残酷的现实为好。
“朕……”
阿瑛忽然开口要说起什么,我无意识地抬起头,看着她的背影。
“朕当年召你入宫,是因为想着,有一故人,会颇乐意听。”
“只是如今曲犹在,人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