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口袋里的钥匙摸出来,递给对方:“我平时也不怎么来,你要愿意来随你好了。”
他后来回想起这一天,才后知后觉,余晏冬对自己而言一直都是特殊的。他过去总觉得是余晏冬更需要他些,但其实自己才是那个离不开对方的人。
过不久,他再回仓库的时候,看见桌子上摆了个木雕的熊,眼尾耷拉着,怀里抱着根木头,像是很伤心的样子。余晏冬给他留了张纸条:【像不像你?看到就顺手买回来了】
他把纸条扔了,却任由这只熊留在了桌子上。
两人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共享这个“秘密基地”。
大概过了两年,沈亦温机缘巧合地从交往的官员中得知黄埔军校在招生。他看尽商场官场上的龌龊事,深知这样的环境不适合自己,便动了去当兵的念头。
他没跟任何人说,一是怕家里人不同意,二是对自己不自信。他想的是,若是没被录取上,他这辈子就老老实实地帮着父亲和大哥打理生意。
当他得知余晏冬也要去报考的时候,的确犹豫过要不要告诉他实情。但他想着若是自己考上了,他自然会知道,于是最终还是没说。
再然后,便是在学校里余晏冬冷漠地对别人说道:“哦,沈亦温?不认识。”
这应该是他们认识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冷战”,准确地说是单方面的冷战。
他们两个之间总是余晏冬主动找他的次数多些,一旦余晏冬冷下来,他对于怎么和好十分手足无措。
他察觉到余晏冬有意无意地回避他,好不容易抓到他落单的时候,刚开口喊了句“小冬”,就被对方无情地打断:“咱俩没那么熟。”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瞒你,是我不自信,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考上……”
余晏冬继续沉默,嘴角撇了下去。
我让他委屈了。他想。
此时天已经黑了,借着皎洁的月光,他看着青年光滑的皮肤,低垂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神色。笔挺的军装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对方的腰身,他忍不住靠近了些,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的味道,又被体温烘得温热。
他喉结动了动,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小冬,我错了。”他低下头,挽留似的轻轻扣住他的手腕,大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骨节。
余晏冬整个人都僵住了,他似乎想把手抽出来,动了两下,却没有挣脱,明明沈亦温也没用什么力道。
“你……”他抬起头,对上沈亦温的视线,又慌乱地移开,嗫嚅着,“好嘛,我知道了。”
幸好有夜色的掩盖,不然一定会被沈亦温注意到他通红的脸。
沈亦温的确没注意到,因为他快要被自己的心跳吵死了。
他匆忙收回手,罕见地露出些慌乱来:“我……”他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平复下心跳,又注意到自己无意识地撵着手指,像是在回味对方残留的体温。他瞬间尴尬得连手都不知道要放在哪里。
“明天要早训,我回去了!”余晏冬没给他太多尴尬的机会,风一样跑走了。
他心事重重地回到宿舍,想了一宿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余晏冬的。
他实在想不明白,但又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余晏冬像个太阳,靠近他就觉得暖洋洋的,他不禁回想起对方身上那丝若有若无的香气,顿时觉得口干舌燥起来。
这件事过后,两人默契地对外仍然维持着“陌生人”的身份,独处时也没再像那晚那样暧昧,但沈亦温感觉得到,两个人的关系和从前不一样了。
入学不久,他们这批学生就被抽调走去支援前线。那段时间,沈亦温如今回想起来都觉得像是幻觉。
他们同吃同住,在战场上一个对视就能知道对方想做什么。他们并肩杀敌,然后受伤,相互包扎,直至痊愈。他们心底有一片坚实的、名为“理想”的土地,支持着他们不断向前迈步,他们知道,射出的每一颗子弹,都会推动革命的巨轮更进一步。
毕业后,两人被分到不同军团,偶尔会师时远远对望一眼,知道对方安好,就又能支撑着自己走到下次见面。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彻党”行动席卷广州,看着名单上一个个熟悉的名字,甚至有并肩作战过的战友。一切美好似乎在民国十六年戛然而止。
他们军团受此影响,要进行重组,他便回了上海待命。
回去的第一天,父亲便找到他,告诉了一些他所不知道的“内情”。说是内情,也不过是这些年沈伯兴游走于商界与官场上得到的零零散散的信息。
国党右翼不满共党日益壮大,这些年共党为工农阶层谋利,赢得了不少工人农民的支持,却也瓜分了资产阶级的蛋糕。
父亲细细为他讲其中的利害,让他不要冲动,又说他们家的另一头都系着政府官员。
他曾经跟着父亲做过生意,听了第一句就知道这背后的联系。但凡生意做大,就不可能不跟政府搞关系。这些他都明白。
他从前便是不想牵扯其中才去的军校,谁承想兜兜转转一圈回来,他还是脱不了干系。只要他还是沈家人一天,他就没办法只凭自己的喜恶行事。
他又去了仓库。
当猝不及防被人扑了个满怀时,他才觉得这些日子开在心口的洞似乎被堵上了些许。
他听见怀里的人声音哽咽:“我们走吧!你跟我去杭州吧,这样的政府还有什么值得为之效力的!”
他回抱住余晏冬,轻轻拍着他的背,脑海中还回想着父亲的话,闭上了眼睛:“小冬……”
对方迟迟未听到答复,似是感觉到什么,抬起头来望着他,眼里的泪还没干。
在那样的目光下,沈亦温像是被人一刀一刀凌迟,他不敢看,只将人抱紧了些,低声道:“我们家……”
话未说完,就被人狠狠推开。余晏冬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看见了吗?严梅在名单上。”
沈亦温只能沉默,手指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他还记得那年生日,他们在战场上,严梅端给他的那碗和着沙的面汤。
“你还有心吗!”他听到对方质问自己,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
半晌,沈亦温听到自己空洞的声音:“小冬,我也很痛心,可……你没接触过政府官员,所以你不知道。资源永远掌握在少部分位高权重的人手里,不管在哪里,什么样的社会都是这样。那些人是不会允许自己的利益被瓜分走太多的。你若真想为底层人民谋利,便只有留在这个系统中,用你的想法改变更多的人,让更多资源从上面流向底层。”
他承认,共党的理想很美好,可他看了太多官商勾结,官官相护,他比余晏冬更知道这是一个怎样坚固的系统。
“如果我说我不呢?”余晏冬冷静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小冬……”沈亦温声音颤抖起来,伸出手,却被躲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