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的运筹帷幄渐渐改变了纪承的脾性,任何发生在计划之外的事都会令他感到不安,而纪秉德的怒火在他的意料之中,凶猛降临只是时间问题,不过,这一切还是比想象中来得早一些。
——只见身着墨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眉间带火,周身被压抑的怒焰包围,稍一靠近便是空气被抽离的窒息感,令人想逃也腾不出力气迈开脚步。
纪承与拉着父亲手臂的盛迟瑞隔了道玄关对望,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好友一个劲使来的眼色,便被迎面飞来的物件打断了这场无声的眼神交流。
“你他妈的给我滚出去!”纪秉德在看见儿子的第一眼便已忍无可忍,双目赤红地昂声吼道,他左顾右盼了一轮,伸手从鞋架顶层抄了一双不知道是谁的拖鞋就朝纪承脸上砸去,“就当老子没生过你这么个孽障!”
纪承没敢躲,闭着眼生生受下了这一击。
此时客厅的氛围剑拔弩张,暴怒的火药引线已在无形之中被点燃,硝烟味丝丝缕缕地从纪秉德的每一根毛发末梢散出,全数冲向了杵在原地还算镇定的纪承。
“爸。”纪承牵动添了新伤的热辣嘴角,并不回避父亲似要将人吞噬的视线,松下方才因疼痛拧起的眉毛,稳稳地唤了一声。
这不合时宜称呼无疑是给纪秉德的头顶火上浇油,仿佛又一次提醒他生养了个什么糟心玩意,气得他猛吸一口气,拔腿就想要冲上前去:“滚出去!”
“纪伯!”盛迟瑞牢牢拴住了纪秉德的手,一面努力将气急上脑的男人控制在原地,一面还不停地挤眉示意纪承识相一些,“大早上的您消消气,消消气。”
纪承轻咬牙关,自然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又落,与父亲平静对视了足足半分钟后,才默默地弯腰捡起地板上的拖鞋,脚步轻巧地往大门外走去。
纪承目不斜视地走过玄关时,纪秉德看着他处变不惊的侧颜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抬腿就往他的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仍不解气似的转头怒道:“在门口跪着!”
父亲的声音沉重浑厚,逼向耳膜时撞得人头晕脑胀,纪承略感不适地蹙了蹙眉,没有作声。
政治世家出身的纪秉德年近六旬,在官场上身居高位二十余年,近些年尽管有职位的变动,但从来都是部门的一把手,一些威严与不容忤逆的脾性早已深刻入骨。他见多了愣头青敢怒不敢言的倔强嘴脸,以至于在儿子无声顺服时不禁联想去了他处,重重冷哼一声,转身冲着楼梯口愣着进退两难的纪祁高声吩咐道:“小祁!去我书房拿家法。”
纪承的脚步滞住了,同在场其余二人一样,皆傻了眼。
“纪伯!”盛迟瑞率先反应过来,他越过纪秉德的后脑勺冲不远处的纪祁小幅度摇了摇头,接着做出一副晚辈标准的乖巧姿态,抬手耐心地抚在后背替人顺着气,好言相劝:“阿承26岁了,有事您可以好好和他说,不是非得动手的,要是气坏了身子那就得不偿失了…而且,这么多人看着呢。”
在盛迟瑞很小的时候,纪秉德其实就对他青睐有加,几乎是每次见面都会笑眯着眼赞赏两句的程度,恨不得把他当作亲儿子疼爱培养。
——可这次没有。
纪秉德直接无视了盛迟瑞的话,他在空调的冷风下冷静了不少,头也没回地盯着不为所动的小儿子,轻描淡写地揭开了几人自以为遮挡性良好的面纱:“怎么?谈了恋爱之后,只听男朋友的话不听老子的了吗?”
语毕,他缓缓侧过身,意味深长的目光在盛迟瑞险些没绷住神情的脸上扫过,而后便回到了同样惊异的纪祁身上。
“你今天要是不脱层皮,对得起你在外面干的那些混账事吗?不想挨家法也行——”纪秉德背对着纪承的斥骂声戛然而止,他扭头看着柜旁立着的半人高的古董瓷瓶,突然发力将它推倒在地。
“嘭——”
巨响过后,价值一套房的瓷器破裂成规则大小不一的碎片,纪秉德随手捡起一片,伸到纪承眼下,声音冰冷刺骨,似要将人埋没进漫天雪地:“——你自行了断吧。”
那根连接在几人中间维持安稳的细皮筋“啪嗒”一声从一头断裂,弹在了面色极其难看的纪承心头。
纪秉德的怒气来势汹汹,常人根本招架不住,纪祁只依令把父亲书房里那根食指粗的藤杖递给了他,便灰溜溜地埋头跑开了,生怕怒火正旺的父亲忽然杀个回马枪,把自己也给收拾一顿。
二十五六岁的人其实已不在需要父亲用棍棒教育的范畴内,真要细细算来,纪承已经有五年没挨过父亲的打了。他行事谨慎,基本上不会犯什么大错,而父亲公务繁忙,又是前两年才调回本市,哪怕真犯了一些半大不小的错事,落到纪秉德手里之后也都过了问罪的最佳时效了。
但今天从天而降的消息触及到了纪秉德的底线。
搁置多年的藤杖表面附上了一层岁月的痕迹,不同于常用藤条的光滑锃亮,它看起来是暗淡且有些发灰的,也正因如此才威慑力更甚——像是旧社会的古老物件一般。
正对着紧闭的大门,纪承后半截小腿悬空跪在了家门外的台阶上,夏日上午的阳光还算温柔地斜着洒在他折叠有度的鼻骨处,一小截没被遮挡的刺眼金黄漏在另一边眼睫,映下一排暗色的影子。
纪秉德掂着那根沉甸甸的藤杖,余光瞄了一眼被他视为测谎仪的盛迟瑞,黑着脸敲了敲纪承已开始冒汗的肩膀,字字刚劲地问道:“赌过吗?”
纪承跪得笔直,父亲如灌注了千万斤混凝土的字音压在他的心脏上,连喘息都变得困难。他的眼皮始终低垂着看向前方地板,罔顾膝盖下方噬骨的刺痛,声沉但清晰:“赌过一次。”
嚯——啪!
卷携着震怒的藤杖发出一阵无比骇人的响声,重重抽在了纪承的手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