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斜的橙黄春晖透过经久未擦拭的玻璃窗户落在地砖上,无处藏匿的微渺灰尘在光束间肆意翻涌,有了讲台前通过音响回荡至教室每个角落的机械语调作伴奏,连运动轨迹都似乎被赋予了规律。
半节课的时间从贝塞尔不等式讲到了傅里叶变换,快速飞跃于黑板上的粉笔字迹每秒钟都在为这个大教室的空气增添负担。
盛迟鸣坐在教室倒数第二排窗边的座位,一天没顾得上吃饭的他饿得胃里的刺痛灼烧感顺着食道逆流蔓延至了喉管,550毫升的矿泉水被他喝得只剩下个空瓶,可胃酸的猛烈攻势也没有要转弱的样子。
"……为周期的复函数,给定fx在N个等分点……"
讲课声越发模糊,盛迟鸣的左拳压住肚子,整个身子极不自然地蜷缩着即将埋头贴进书页间时,侧面伸来一只揣了包巧克力派的手。
"拿着,中午没吃饭吧。"
盛迟鸣顺着手臂朝上看去,抿着略显苍白的嘴唇强颜欢笑,从魏源手中接过了那包巧克力派,用气音道:"谢了。"
魏源默默地把自己的保温杯推到了盛迟鸣面前,将头侧过来后颔首压低音量道:"中午见你一直在忙,本来想问需不需要带饭的,结果我上个厕所出来你就没影了。"
"团委临时通知让收推优表,来不及吃。"盛迟鸣借着前方同学的身子遮挡慢条斯理地吃起了巧克力派,时不时抬眼观察一下老师的位置,好在教室够大,角落里发生的小动静并无人在意。
魏源没再说话,注意力回归到了课堂中,余光瞥见了盛迟鸣拧开保温杯将温水倒入了空瓶后喝下。男生之间相互借水时对嘴喝也是常有的事,但盛迟鸣不习惯如此。
大学同窗同寝了近两年,魏源可算是摸清了他的脾性。
盛迟鸣此人,远观时是恰到好处的矜贵优雅,是仅一眼能从人堆中分辨出、浸染于不俗家世教养中的、深融于骨血间无法伪装的气质谈吐,就像是隔了道玻璃摆在橱窗里的漂亮玩偶,充斥着距离感;而真正近距离和他相处过的人给出的大多都是同一种答复——盛迟鸣性格很好,对谁都会礼让三分。
他待人的好更像是一种停留在表面上的习惯使然,真想近一步深交,却发现他的本心确实是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礼让三分这事不假,可礼貌后面还跟着"疏离"二字,注定做不成交心朋友。
魏源之所以能与盛迟鸣成为"关系不错"的朋友,是因为大一军训的时候心思细腻的他看出了盛迟鸣的身体不适,并替他顶下了因内务不整而加罚的五公里负重跑,心有愧疚的盛迟鸣主动包下了魏源军训其间的伙食钱,一来二去两人便成了朋友。
这件事情盛迟鸣也是有苦难言,前一天晚上才挨了盛迟瑞一顿狠的,身后伤都没好全,第二天就拎着行李来学校报道了,粗砺的军训服磨得他身后的肿痕生疼,行动的不便外加伤口感染造成的低烧,他一个晚上都没睡上好觉,这才误了收拾内务的功夫。
可这种不便于透露的情况,他连请假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难道真要他去校医院给医生展示伤口然后开张病例回来吗?盛迟鸣可没这么宽的心。
二十一天的军训遥遥无期,后来还是纪祁想到了个好点子,不知道从哪开来了一张心肺功能欠缺的病例单子,这才申请到了免训。
盛迟鸣活了二十年也认识了纪祁二十年,家庭也是性格互补的缘故让他们二人的友谊维持至今,纪祁虚长他一岁,比他先一年考入A大。
很多时候盛迟鸣还是很乐意与这位发小混在一起的,当然,需要替他挡锅的时候除外。
下课时刚把手机解除静音没多久的他就收到了来自纪祁的连环轰炸,盛迟鸣才接通电话,一听纪祁的迫切肉麻语气就知道准没好事,他深吸一口气,瞄了眼周围往楼梯口处挤去的人流,难掩话音里的嫌弃不大乐意地回道:"我觉得不行,拖不了那么久,而且我晚上有课。"
正赶上下课人多的时候,盛迟鸣不得不提高了音量,才能让自己的话穿过喧闹顺利收入手机话筒。
"什么课?"
纪祁的声音听着有些不真切。
"毛概。"
"…晚上上毛概啊?"电话那边短暂地安静了一瞬,纪祁似是十分一言难尽,无奈道,"逃呗,反正水课。"
盛迟鸣:"……"
远隔千里的纪祁为了自己的安危在电话那头苦苦央求着:"你出面我哥他肯定相信,你俩出去吃个饭一个小时不就过去了?他晚上七点还有安排,最多待一个小时的。"
盛迟鸣一个头两个大,这边顾着脚下的路那边还要盘算纪祁给出方案的可行性,觉得他的话实在是有些不靠谱,看了眼表犹豫地问:"你确定他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不会,怀疑我没理由啊,我又没露出破绽。"纪祁松了口气般答得很爽快,他知道盛迟鸣这样便是应下来了,进一步安抚起盛迟鸣的心绪,"放心好了,他每周三都会顺道路过看看我。"
"知道他要来你还在外面玩,好歹告诉我你在哪吧,不然出了岔子我怎么随机应变。"他倒是自在了,让盛迟鸣步履艰难地在教学楼过道里移动着,半个多小时前吃下的巧克力派早就被消化了个精光,现在胃里又是空空如也。
纪祁没脸皮惯了,笑嘻嘻地面对盛迟鸣明显不太愉悦的语气:"云南,这不是玩忘了嘛,等我给你带鲜花饼回来哦。"
"不必了,你自己吃吧。"盛迟鸣没好气地翻了个纪祁看不见的白眼,像待智障一般说话,"吃饱点,不然我怕东窗事发了你就吃不下了,最好记得带两瓶云南白药回来,说不定我还可以考虑抽空去慰问一下你。"
"所以全靠你了,你去我宿舍楼下拦着就行,他知道我在准备竞选,你记得说我最近忙得不见人影,要装作偶遇他的样子,表情迷惑一点。"
总算挤出了教学楼,霎然清新的空气让人心情都舒畅了不少。
盛迟鸣确实拿他没办法,看上纪祁上次为了他的事挨了顿打的面子上很讲义气地答应了,把夹在胳膊内侧的课本拿在手里,心不在焉地扭头看着西去的落日,不自觉加快了脚步:"知道了,这事我又不是第一次干。"
清明时节气温其实早已转暖,只是到了没有阳光庇佑着的荫蔽处时还是不免有些凉意,盛迟鸣来到纪祁宿舍楼前看见只着一件单薄衬衣的纪承第一反应便是:他会不会冷啊?
不过盛迟鸣很快把这点担忧压了下去,深呼吸后火速调整好面部表情,怀着诚挚得分辨不出真假的眼神走上前去拍了拍纪承的肩,待人回头看他时才惊讶道:"阿承哥,原来真的是你啊。"
不知怎的,他似乎从纪承的脸上察觉出了一闪而过的意料之中。
"你来找纪祁吗?他最近好像一直都很忙,我刚才想找他约饭他都没回我消息。"盛迟鸣睁着眼睛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连磕绊都没有谎话就脱口而出,"这会儿可能正在图书馆或者学生会。"
纪祁眉毛一挑,眼皮上的褶皱稍被展开后又松了下来,他把熄了屏的手机在掌间转了个方向,手指轻折屏幕便贴上了掌心。
"是吗,你怎么知道?"纪承微笑着仿佛要把盛迟鸣里外都琢磨个遍,那种能将人看穿的眼神令盛迟鸣顿感不妙。
可是为了好兄弟的"性命"他硬着头皮也得装下去,盛迟鸣干巴巴地咽下口水,喉结上下跳动:"我昨天在图书馆看到他了。"
枝头麻雀不合时宜的鸣叫了起来,纪承不动声色地仰头看了眼斜上方叽叽喳喳的棕色小鸟,恍然大悟般缓慢点头,拉长了音调道:"哦——难怪不回我消息啊。"
"是吧。"盛迟鸣尬笑两声就再也说不出话,他看着无动于衷的纪承犯起了难,四目相对了许久才试探性地劝道,"他不回消息可能是有事耽搁了,要不你先回去吧,外面风挺大的。"
像是应了盛迟鸣的所言,一阵风刮过树梢,哗啦啦的一串枝叶拍打声盖住了纪承的轻笑,他双手背在身后低头看向脚尖,压下微提的嘴角后才将重心重新转移至了脚后跟。
"我就是来看他的,没见到人为什么要回去?"
盛迟鸣觉得这件事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难办一些,在心里把远在云南的纪祁拎出来从头到脚骂了个狗血淋头,恨不得能把人直接传送过来让他自己面对这样左右为难的场面。
算了,谁让自己欠了人家一个人情呢,盛迟鸣无可奈何地暗想。
"我请你吃饭吧。"盛迟鸣按照纪祁给的提议发出了邀请,"我们好久没一起吃过饭了。"
纪承好笑地点头,顺着他的话继续往下说:"嗯,是挺久的,上上个周末来家里的是盛迟鸣的克隆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