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吞下两片安眠药逼迫自己睡过去,第二天起来,他就还是那个小高总。
他还是和以前,和在遇到陈金默前一样,赖在哥家里做一条碍眼多余的癞皮狗,时不时在哥面前发两句关于大嫂的牢骚。到了外面依旧是不可一世狷狂自傲,卖毒的生意越做越深,和别人谈起赚钱,他嗤笑,小灵通白金瀚那也算赚钱?
偶尔再在哥身边碰上陈金默,他没有了之前的慌乱和紧张,而是和最初时一样面不改色,目光还是粘回哥身上去。仿佛看不见这个人,仿佛他不曾在自己的生命中出现过。
有时心口还是会刺痛,他就努力咽咽口水,把从心口快要翻上来的苦水咽下去,再努力做些别的事情来欲盖弥彰。比如用整理领带之类的借口让自己和哥之间的距离近到不合礼数,比如用艳羡到露骨的眼光看着哥的一家三口,比如在哥要和大嫂拥抱的时候用大到不必要的声响来表达不满。
大嫂问过他,何苦。
他何尝不知道何苦。
可是除了哥就是那个人,他不得不用夸张到像小孩哗众取宠般的方式来证明他对哥的忠心。他的忠心越大声,那个旁观的人就越刺痛,他就越安心。
他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高启盛,你真他妈恶心。
他还是会失眠,还是会被潮水般的孤独涌没,但他却不再为此而痛苦,也不再寻找能使他入睡的人或药,而是躺在床上自嘲地笑:你活该的,你亲手造下的孽,你就他妈活该受着。
19.
后来再单独见面,独自面对陈金默的时候,是在游戏厅准备杀光头勇。
那时候命运的列车已经携滚滚黄沙轰鸣而下,只是身处其中的人还浑然不知。有幸瞥到宿命尽头地狱里的血光,却只道今天的晚霞不甚绮丽。
哥害怕小虎带着老默去杀光头勇会心软,让他去跟着。其实不用哥说他自己也会去,只是幸好哥先开了口,现在他才可以对着质问他“你不该跟来”的老默,理直气壮地搬出哥这个借口。
游戏厅外间,光头勇已经来了,小虎在跟他套话,他和老默在里间的赌场听着。老默和他保持着礼貌甚至生疏的距离,于是他也礼貌地退步,站到阴影里。
静得能听见他的呼吸,他不用抬头也知道那人在看他。
“你不该跟来。”还是一样的话。
他不作声,就站在他的阴影里咬指甲,躲得了灯光,躲得了自己的内心,可是躲不了老默的眼睛。
光头勇被推进来那一刻,陈金默几乎是立刻将他推到身后,然后抽出准备好的绳子扑上去。把光头勇扑倒的时候,杀手还不忘向身后的人叮嘱一句“别看”。
可是活在地狱里的人,怕什么杀人。他直直地看着,看着这个男人为他杀人。漆黑的房间里,一盏昏暗的吊灯垂在陈金默头顶,照亮了那方空气里的浮尘和陈金默额角的汗。昏沉粘腻的灯光竟像泄进地狱的圣光,笼罩杀手,为之后的命运做好了宣判。光头勇死前最后两声挣扎,在高启盛听来像是天边的丧钟。
于是他惶恐不安,他觉得他一定要跟着老默。
赶往东大桥的货车上,陈金默第三次开口,依然是一样的话:“你不该跟来。”
哥的命令只是让他看着老默杀死光头勇,他没有别的借口可以用了。于是用来掩盖心虚的嗓门大到使他看来更加心虚:“你就带我去就行了!”
“行,我答应你。”
车里很安静,不知如何应对两人间尴尬的距离和难以拿捏的分寸,陈金默只能不断扭头看他,一看再看,目光炽热,很难不被高启盛发现。
他只好也扭过脸去看窗外。满腔的无奈迷茫无助愧疚无法消解,那人的目光近在咫尺,包括他的呼吸体温都只在两掌之外。那呼吸也曾喷在他的颈侧,那体温也曾安抚过他颤抖的肌肤,曾经做过无数次最亲密的事情,享受过两具肉体间可以分享的最亲近的距离,现在却连普通的陌生人都做不了,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呆在一起了,他却始终只能把脸偏开,回避他周而复始向他移来的目光。
向身边热源靠近的冲动强烈到让他颤抖,他对此却很熟练,于是像曾经做过无数次的那样,他开始逼迫自己一头扎进他给自己圈设的温柔乡,那是可以把陈金默排除在外的港湾。
“...我哥,最怕腥了,但是为了我跟小兰,烂在那个烂鱼摊子里,一身的腥味。他当时在家里都另备一身衣服,一回家就洗澡换干净衣服,不然不许我跟小兰碰他,就怕腥味也沾我俩身上。”
“后来有人给我哥介绍媳妇,姑娘老远看见他,都没走近就跑了。后来跟媒人说我哥个子不高、长得老实、破衣烂衫,还嫌弃他带两个孩子。还说我哥这样的,一辈子都没人要。后来说得连媒人都嫌弃我哥,我哥还是陪着笑,我看出来那姑娘说的话伤他心了,可是他还是笑。不过那天晚上我就看见他,坐天台上偷偷哭。”
“我当时就想,以后谁都不能说我哥,谁都不能瞧不起他让他哭,李宏伟敢说他是臭卖鱼的,瞧不起卖鱼的是吧,行,卖鱼的弟弟就跟他玩命。”
黑夜里声音没有一丝温度,老默再一次扭头看他,看到他的脸孔在路灯下明暗交杂,听他梦呓般絮叨那些没有尊严只有苦难的前尘往事。原以为听见他聊他的哥,自己会难受会嫉妒,可是当下他发现心里的酸痛是来源于心疼。就像之前高启盛装作无情把他推开时一样,虽然也有忿怨悲伤,可是等心绪平静了,他依然只是心疼,心疼他的小盛把自己关回爱而不得的囚笼,心疼他的小盛以后失眠没有人陪伴。
他还是忍不住问:“那你对你哥…这样,他知道吗?”
那头的人还在看窗外,很久很久的沉默,安静到陈金默以为自己问错了话。过了很久他才幽幽开口,声音缥缈得像是来于遥远的天边:“不知道…”
他又意识到这话有歧义,于是补了一句:“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可是他就算知道也不能给我什么,所以都无所谓。”
陈金默勾起唇角。
也是,确实无所谓,就像不管高启盛知不知道他的心意,他还是会替他杀人,给他依靠。世间大多的感情,都是莫名其妙地发生了,所以人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以前觉得没道理,现在却觉得能有这些情,即使没有回应,也是他莫大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