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们住的地方到圣安瑞瑙洲的直线距离几乎等同于碧娜索星半个周长,空中管制又十分严格,商队的飞艇只能以固定的速度穿越大洋。计算下来,需要五个小时的路程。佣兵不像军人,刚上飞艇半个小时就坐不住了,抽烟的抽烟,喝酒的喝酒,有的三三五五聚成群打着牌唠着荤段子,搞得客舱内乌烟瘴气。梅佐蓝登生怕拉塞尔不开心,便带着他们四处寻找清净的地方。
欧亚商会好歹也是神圣帝国富甲一方的老牌商会,雇得起第一佣兵团,还住着七星酒店,足以彰显他们的财大气粗。所以,这艘飞艇配置亦是相当豪华。除去操控区,共分八区三层,相当于一艘小型护卫舰的容量了。
在休息区的廊道里寻寻觅觅了许久,发现房间要么上锁,要么就有私人入住的痕迹。正当梅佐蓝登准备随便找个地方凑合下时,却在一个虚掩着门的房间前停下了脚步。
“吱——”金属舱门的转轴发出细碎鸣响,梅佐蓝登推开了门,饶有兴趣地走进了房间。
“哇!爸爸,这都是什么呀!”尼禄拽着拉塞尔的袖子,小脸红扑扑地打量着这个不到三十平米的房间。洸明也站在他的旁边,好奇地观望着房间里的物件,却不敢随便触碰。
拉塞尔皱着眉,这些东西他倒认识,但都是距离他十分遥远的领域。
“左边墙上悬挂着的依次是小、中、大提琴,是用柏卡木制的,这掌心大的一片木板价值上万呢。”梅佐蓝登牵起两个孩子的手,环绕着房间逐一介绍道:“……这个是长号,这个是萨克斯——东郊重工产的,还是限量版!不错不错。这个是……”
拉塞尔跟在他的身后,默默听着。
最后,梅佐蓝登走到了房间中央,轻柔地抚摸着一架纯黑色三角钢琴的琴身。
“龙骨钢琴,好东西啊。”他感叹了一句,打开键盖,修长的手指熟稔地覆上了琴键。弹了几个不轻不重的音节后,徐徐吐出口气,似有些不舍地抬起了双手。打算离开的时候,却又一次对上了拉塞尔的双眼。
“你想听?”
“你想弹?”
两个人同时开口问道。
“我想!”
小不点举起手踊跃着喊道。
拉塞尔眨了下眼睛,十分干脆地从角落里拿出三张折叠椅,展开,带着孩子们坐了下来。小不点坐在中间,晃着脚,充满期待地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爸爸,咧开白牙“嘻嘻”俏笑了几声,然后挽住了爸爸和洸明的胳膊。梅佐蓝登摇头一笑,眼中尽是说不清的暧昧。他坐在琴凳上,用手将头发拢在脑后,深深呼吸,重新搭上了琴键。
“叮——”
清脆的琴音在房间内响起,由缓到急,似是下起了骤雨。男人的指尖在黑与白之间上下跃动,使旋律与伴奏相互交融,柔和的音符顺着修长的双手流淌而出,汇聚成一条细腻绵延的音河。
拉塞尔闭上眼睛,连呼气都放得轻了下来。他不懂音乐,而正因为不懂,才听到了更为纯粹的声音。这种语言所描述的情绪,比起文字,更为直白。
点滴的音符虽然轻柔,却更像是一个逃亡者的自叙。满身伤痕的亡命徒踏过暗潮与尸骨,翻越天堑与险峰,脚下的路在不断地崩塌,他只能向前奔跑。微光破晓之时,他已站在世界的边缘。那一刹那,他突然回头,向后方眺望,仿佛在等待着某个人的到来。最终,黑夜褪去,晨曦将至,阳光淹没他最后的表情,成为了永远的悬念。
——这就是你的情感吗,梅佐蓝登?
胸口似有一块沉石压下,他睁开双眼,看到穿透舷窗的白色晨光恰好湮没了梅佐蓝登的身影,刺目的有些生疼。
九点二十分,碧海青天,余音渺渺,阳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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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在弹这个曲子啊!腻了腻了,快换一首!”长发中年男人推门而入,大声嚷嚷着。
演奏被打断,弹琴的人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合上了键盖。
“难得落得空闲,想要单独弹一会琴,万万没想到你也闲着,唉。”卓德仰天惜叹。
“什么!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莱昂冲进室内,一屁股坐在键盖上,对这台赶得上半艘战舰的天价钢琴毫不怜惜。
“给我下来。”看着心爱的钢琴被坐,卓德眉毛骤地一跳,反手拽起莱昂的胳膊,给了大学士一记过肩摔。
“嗷!!!好疼啊!!!你无情!!你无义!!!为了钢琴把兄弟弃!!!”莱昂在地上滚来滚去,杀猪般嚎叫着。
“……都多大个人了,怎么还和年轻时候一样。”卓德用脚踢了踢地上撒泼的男人,问道:“说吧,找我什么事?”
大学士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用手摸着下巴,卖着关子含糊道:“嗯……是什么呢?好像是和三相体有关的事情来着……哎呀,被你这么一摔,脑子有些迷糊了……”
卓德听到“三相体”一词,眼睛瞬间亮了几分,他半蹲下身子,急迫地问道:“怎么样,有眉目了?”
看到挚友焦急认真的表情,莱昂也不好意思再戏弄他,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拿出了一份报告来。
“这一百年内,我们已经试验了三千二百一十个种族,只有这个叫家普列的种族血液相容性很好。”莱昂指着报告上的照片,说道:“他们的体貌特征是灰眸灰发,星球坐标在24451xy,是猎户座旋臂外的一颗未开化的星球。不大好找。”
“然后呢?这些年的新生婴儿里,有没有三相体?”卓德用力握住他的肩膀,追问道。
莱昂摇了摇头,遗憾地说:“光是血液相融就已经是一个突破了,但这还远远不够。这几十年里,他们的后代依旧只有alpha,beta,omega三种性别。我们已经尽力了,我想,唯一阻碍着三相体出现的,只有两个字——”
“‘概率’。”
握在肩膀的手一寸一寸松开,无力地垂下。
“尽力……概率……呵呵呵……听天由命吗……”卓德倒退着瘫坐在琴凳上,捂住脸惨笑起来。
这是莱昂第一次看到挚友失去斗志的样子——他是人类的支柱,是集大智慧于一身的贤者,面对虫族步步紧逼,人类生存空间被不断压缩时,他都没有言败过。而这次,仅仅是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有神论试验的无果,就仿佛被抽离了全部希望一样,颓然衰老了下去。
“莱昂,我这一辈子……可能都没有希望再见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