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冬天,确切地说是在我二十二岁之后的某一年冬天。太阳直射南回归线,林荫道只剩光秃秃的树杈,路上积雪不厚,每走一步湿气都会灌进短靴里,不出意外回到家就会发现裤脚湿了一片。
我很少再见这雾霭天的潮湿,印象中它们只存在故乡的梦里,理应是模糊的。现在它们像反置的望远镜把眼前的道路拉长,画面清晰得让我以为自己半个小时前喝了过量的酒。
闪回,变焦,缩距,枝头的叶子掉下来,积雪融化,路面平坦,路灯橘光穿透梧桐叶缝隙洒下金色光芒,融进柏油路面闪烁水光,寒气直窜脚底。
我感到有些冷。
我为什么会走在这条路上?我应该是要回家的,晚十点前我要煮一碗可可馅的汤圆。我回家的路上不会走过法国梧桐林荫道,踩雪的声音比脚步声更重。
四周很热闹,有结伴回家路上嬉闹的学生,他们的声音离我忽远忽近,我猜是高中生,这声音曾从海高铺向了我的家。
我想掏出耳机,随便放点什么歌吧,就像那个时候一样。不,绝不是为了逃避喧闹或是自我封闭,就像小时候在家玩电脑也要开着电视机作为伴奏一样,我喜欢热闹。
这一定是个热闹的冬日夜晚。
路边的景象一点点从脑子里抽离,我的眼前只有一个终点。我不太确定那个模糊的小点究竟会在眼前放大成一副怎样的光景,但它同某一个夜晚一样牵引着我的思绪朝它奔去。
离它越近,我的胸腔就越发沉重。缺氧,湿地雪盲,无意识,喉管被咸腥的东西堵住,昏黄路灯下被自己呼出的白气缠绕,眼眶酸涩。
我很想给自己一拳,为什么成年以后仍然改不掉易哭的毛病。尽管我还没哭出来,但这是个危险的征兆,我将自己往羽绒服中瑟缩着埋进了一些。
一扇玻璃窗,天蓝色窗帘,沉默着低下头来小桔梗花的影子,晃晃悠悠,伴随着争吵。音乐复调。
我的终点快到了,我几乎是小跑着奔过去。
砰砰砰——
我站在台阶上,扣着五指,指节同木门撞出沉闷的声响。
其他热闹的声音都消殒了。
我再度敲起来。
这扇门究竟意味着什么?一想到这我就难以呼吸。趁自己还没做出出格的事来,我紧张而慌乱地敲着。
眼前的一切都是清晰的,走过的道路,从海高通向我家的路,在我大学的第三年修路封锁改道,我再也没去过。
在这样一个冬天的夜晚……
砰砰砰——
“你是?”
背光出现的男人,熟悉文雅的模样,歪过头,看着我一脸诧异。
我呆滞地盯了他两三秒,眼眶霎时湿润,然后不自觉扯出了笑。
一定是由于身后的光线强烈吧。我眨眼将泪水憋进去,我看着他,微笑着扯出哭腔。
我说:“我要见谢归时。”
那是高钰文第一次见到我,他那被不省心的弟弟和博士论文摧残得略显疲惫的面容露出诧异的神色,内双垂下的眼睑终于有了一丝精神。我这才认真地打量出他也许刚才和人吵了一架。
他犹豫地将目光向后瞟去,我屏息在原地同他一起试探着望进一点点披露的光亮。每探寻一步都如刀割。
但我高兴地都快要哭出来,在我梦境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场景……我的梦……怎么会这么真实呢?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从惊喜的晕眩中缓过神来,他的模样便一点点地在我记忆中复原,最终回到了十八岁那个冬日的晚上。
谢归时……
我艰难地微笑着望着他,我想要念出他的名字,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喉咙沉重到什么也发不了声。
他像那一天一样,他毫无约束地坐在架子鼓旁的小沙发上,穿着黑色背心与短裤,神色一贯恬静,偏头看向我的时候,耳钉闪过俏皮的银色光芒。
我的全身从脚底开始发麻,怎么能在这时走不动路?我好想扑过去拥抱他,一遍遍亲吻他,把他的全部融进我的身体里,但我怎么能迈不动步子?
他缓缓起身走过来,疑惑地看着我,他开口问,“小非,你喝酒了?”
我听着他的声音念出我的名字终于忍不住流出眼泪,我咬着唇挤出笑拼命地摇头,我怎么能让他看见我这么难堪的样子?
他让高钰文先走,我忽略他们的交谈只呆呆地注视着他的模样。十八岁,那是我们都还很年轻的时候,十八岁的谢归时瞩目耀眼又漂亮,让我见过他就再也移不开目光。
但现在,是二十二岁以后某一天的赵闻非。
门被关上的瞬间我终于可以说出话来,那一天是什么样子来着?哦,我对谢归时说我要听他唱歌,他问我想要听什么,我还能听什么呢?你知道无论你问我多少次我都会说出那个唯一的答案。他握着我抬起来不稳的手望着我轻笑,他说,“好。”
然后那个晚上的画面和眼前的画面交叠在一起重现,慢镜头一般放着,他的声音很低,他的轻笑和望着我柔和的目色,很慢,很慢。
他盘腿坐在我面前的地上,抱着吉他娴熟地扫着弦,没有连音响,是木吉他原始的声音。Creep的声音很轻,夜晚一样的轻,梦一样的轻,我看着他柔和的目光泪水止不住地掉下来,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谢归时,你应该去唱民谣。就是那种别人失恋后会去的小酒馆,然后你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他们弹着琴清唱,他们每一个人都会在你柔和的注视和歌声下嚎啕大哭,握着酒瓶徒劳地砸着桌子,为人生中诸多感情不小心断掉的某一节悲恸。而你只是温和地看着,你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个,感情对你并不重要,可他们中的每一滴眼泪都像在为你而流。
可是谢归时不喜欢啊,他不喜欢欠别人眼泪,而且他一直都很任性。谁说朋克一定要留着长头发画骷髅妆抱着电吉他飞叶子甩头在涂鸦墙打飞机把精液抹在slogan的血红色颜料上……他的穿着一向都很清淡,我看见他唱歌的每一天都很清淡,明明比星星还耀眼,却纯洁得白纸一样……真是让人想玷污他。
他唱完了,他站起身,又俯身一只手支在我的脑袋旁,然后开始用另一只手擦去我脸上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