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阴了一整日,傍晚时却罕见的出了会儿太阳,残阳胜血,天边是大片的暗红。
行宫里已燃起烛火,在晚风中摇摇曳曳,奴仆们垂首侍立,大殿里静得骇人,透着一种死气沉沉的诡异,凶神恶煞的侍卫们将喻稚青连人带轮椅的留在殿内,随后与奴仆一同退了出去。
喻稚青没见到商狄,大殿中只有他一人。
侍卫这次并未绑他,是故喻稚青仍可以旋着轮椅移动,少年时隔多日再度回到此地,这个远在关口的小型东宫纵然垒满了稀世奇珍,依旧显得空旷冷清,没有一点人味儿。
不过也有了些许变化——至少喻稚青那次提过摆设形制,的确是改了的——数目却依旧没有变少,反而越来越多,繁复到了极致。
喻稚青并不知晓商狄起初的确是让人将那些家具全都砸了,又抓了礼部和工部的人来修改,一切都要按考究规矩着来,害下头昼夜不歇地设计图纸,可没过几日,太子殿下忽然又改了主意,依旧要按他的心意来做。
过去的摆设只是比前朝喻稚青在时添两三个数,但如今却通通将数目改成翻三番五番,柜子格数摆向这一类倒是好改,最为难的便是雕花的工匠们,木材拢共就那么大一块,商狄恨不得在上面雕几十条龙,不说难度,那么多扭扭歪歪的龙盘旋着,像蚯蚓聚会,光看着就不好看呀!
歧国太子才不管这些,要是他们雕不出来,他就拿刻刀亲自来雕他们的皮肉,让下头人自己看着办。
于是行宫里的摆设越发不伦不类,臣子们看了也只能昧着良心夸赞太子别出心裁,而喻稚青看到这一切,暗想自己上次大概真把商狄给刺激坏了。
他不知道商狄为何会突然赶回来,更不知商狄突然把自己抓过来到底是所为何事,只希望对方和前两次那样打打嘴皮子仗,大不了自己这次忍住不搭理他,好尽早放自己回去——他格外留心着时间,却不愿想别的情况,因为无论哪种都太致命:譬如商狄察觉了他们的出逃计划,再譬如此时此刻蒙獗突然发起袭击。
他正沉思该如何脱身,外面忽然传来问安的声音,喻稚青寻声望去,恰与进来的商狄撞上视线。
小殿下大概这辈子都学不会卑躬屈膝那一套,前一秒分明还想着勉强示弱,可见到商狄的下一刻便毫不畏惧地回视对方,然而与先前几次不同,商狄这回只是很冷淡地扫了他一眼,旋即坐在殿上翻起了奏折。
从歧国入主中原的第一日起,奏折就没递去歧国国君那儿过目,一直是送到商狄这处,这事天下尽知,喻稚青自然也有所耳闻,而今日歧国太子仅是很随意地翻看一番,没骨头似得懒懒窝在椅子上,乃是相当的没有坐相,同时也很有戏文中阴谋家的氛围。
喻稚青看不惯商狄这种坐姿,他幼时被太傅教导得太好,一举一动都带着皇室的自矜,即便是后来双腿残废了,坐轮椅都要把脊背挺得笔直,而商猗或许是练武的缘故,起居也是循规蹈矩,像尊最完美的雕塑。
他冷眼旁观,不知商狄今日又是抽了哪门子风,结果忽然发现商狄唇边似乎沾了点黑墨。
那墨迹极淡,若不细瞧根本难以察觉,喻稚青想不通到底要怎样的放浪形骸才能够把墨水弄到自己唇上,同时又看向那只曾经扼住他喉咙的手——原来那日真没感觉错,商狄面上看着还好,华服层叠下的身躯也不知如何,但那双手的确是瘦骨嶙峋,未必比鸡爪有肉许多。
商狄读得极快,而翻到其中一本奏折时,却蓦地冷笑出声。
他将那本单独搁在手边,唤奴才进来:“这些都送过去吧。”
太监们称喏,将桌上小山般的奏折运了出去,殿内又只剩下他与喻稚青二人,而歧国太子仿佛此时才注意到少年一般,拿着那本奏折在殿里盘桓几圈,风雨欲来,他最终缓缓踱步到轮椅边,将那本奏折扔到喻稚青身上,显然是让小殿下自己看。
喻稚青心中登时升起不详的预感,疑心是自己安排旧臣挑拨歧国国君那事儿被商狄发现了,结果翻开一看,却只是最寻常的问安折子,署名则是一个相当陌生的名姓,应当是个江南小吏,在折子上写了好些南边的好景风物,又格外饶舌了几句闲话,连从帝京如何出发都写明,当然,问安么,谄媚些也不为过。
他没从这上面看出什么端倪,不解地看向商狄,那家伙站也很没站像,非要倚着什么,可目光依旧阴冷得骇人,此时倚着梁柱,便像盘踞的蝮蛇。
“这批折子本来是要直接送进宫里的。”
闻言,喻稚青忽然明白奏折谄媚字句下暗藏的玄机,眉头微蹙:“歧国打算迁都?”
商狄望着木柜上新刻的“蚯蚓聚会”,冷声回应道:“至少明面上的商淼是这样想的。”
商淼这个名字似乎从未听过,小殿下几乎又要以为那个商淼是他们庞大家族兄弟中的一员,却忽然想起那个荒淫无道的歧国国君。
他恨商狄恨了太久,几乎快忽略了另一个仇家的名姓——是啊,至少明面上,那个取代了他父亲、如今高坐皇朝帝位上的男人其实是商淼,而非商狄。
喻稚青见商狄直呼其父大名,倒也不觉意外,只是脑海中浮现出更多疑问。
他给那些旧臣们的信件中的确是有提到了商狄独揽朝政之事,想让他们去找歧国国君挑拨一番,希望能够分散商狄的注意力,换取些时间,可是平心而论,小殿下并不认为那些旧臣能有多少作用,以为至多不过是让那个沉迷酒色的昏君生出疑心,忌惮太子手中的权利,能和商狄闹一场小小的内讧。
而前些日子商狄的忙于政务也让小殿下以为是自己的信件起了作用,今日看群臣奏折不再交由商狄而是送去宫中仿佛亦是佐证这一点,可他知晓,那些臣子的煽风点火绝对不足以达到能够让歧国国君直接选择迁都的程度。
喻稚青和商狄都明白此时迁都意味着什么。
歧国将迁去江南,舍弃战火连绵的北境,以及还在雁门关指挥作战的商狄。
小殿下从未见过歧国国君,但从他人的描述中,已经能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荒淫无道、贪图享乐的昏君形象,如此看来,歧国国君想要迁都似乎也属正常,再加上如今民间对商狄恨得怨声载道,民愤四起下国君却一直隐于人后,倒没怎么招人记恨,若真是将商狄当成弃子抛出,便好似一招壁虎断尾,简直颇有几分高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