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想抽烟。”
其实席箐已经奇迹地戒了三个来月的烟。他从读大学开始就习惯抽烟了，是去了美国才彻底失控，压力大的时候，烟和酒起码占一样，但酒会影响席箐的思考能力，所以还是烟好。
“想抽就抽吧。”
“我压根就没买烟。我就只是说说。”
绿色路牌近了，从高速进省道，省道再进县道。周海壹其实开车也熟练，他和席箐，开玩笑的时候都像孩子，可做起事来已经都是大人。他们正处在将成熟而未成熟的人生节点，彼此相伴是很重要的。对中年人来说，二十年只是他们一半或是三分之一的人生。而对他们年轻人来说，二十年是一辈子。周海壹和席箐都能很自信地承认，他们陪伴了彼此一辈子。
他们找的那座湖算得上人迹罕至，是附近的保护水源，路两旁偶尔看得见不在营业时间的农家乐，再往深处开便找到了有人经常停车的野草地。
视野很好，从曙色来判断，太阳将会正正好好从湖光这一侧升起，像天神牵引一根看不见的丝线，提起来火红光亮的圆球，饱蘸着湖波的金色糖浆，甜蜜晶莹地凝成今天。
两人的手在变速杆后十指交叠，就连彼此的呼吸都很轻，仿佛将睡未睡。
两人都在内心酝酿。
周海壹想，他恐怕还是会把一切真相都告诉席箐。不是今天，今天他们都太快乐、太幸福但又太累了。接下来找那么一个日子，他会告诉席箐，他可能和席箐中想象的周海壹不太一样，不过，差别不大，席箐你一定会适应的，毕竟你都看不出来我和人类的差别。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本应该被更多人爱戴却不得。好听来说是我知道你不喜欢为人所打扰，所以帮你掩蔽了那些庞杂的音声。不好听来说是我的占有欲和不安全感，你是我的，太多人喜欢你的话，我就不知道该安放在何处了。从今往后我会更加坦荡、诚实。你说我为人坦荡，我也真的想成为你所认为的这种人。谢谢你先我一步接纳了我的感情，这样我才能顺利地接纳自己的非人。当我开始保护你，我就会一直保护下去。当我开始占有你，我也会一直占有下去。但我希望不论是我的占有还是保护，你都是自由的。只有你自由，我才会心安理得地被你所选择。只有我们自由，未来才不会重蹈覆辙。这就是所谓之成长吧。我们终于跨过这三情，友情、亲情、爱情。别人长到二十岁，遇见爱人，花五十年跨越这三情有如越过三江三洋。我们那么年轻，一辈子写一个从字，人与人，走在前和走在后的人，从来一起的从，从此一生的从。
席箐想，他面对这壮丽日出，周海壹看见的是裹着糖浆的红色糖球，而席箐看见的是烧骨噬肉的光，将他心里密密麻麻的霉地翻来覆去地晒，杀死根除那些幽暗，变成新的人、干净的人。他在心里酝酿一份流丽的忏悔。你从来不曾意识到的，你是我的对照，我是你的劣性版本。这让我不得不回想，反反复复回想，那些我利用你而你甘于被利用的每个时刻。我早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意识到我在驯养你。驯养，多么自命不凡的词。很小我就明白，我是个挑剔的人，身边每个人都被我丢下了，我希望他们，而他们从来不依从我的希望，但你的一举一动都那么合我的心意。合我心意，又是多么洋洋自得的词。我生气你就哄我，我挑剔你就改正，我懦弱你就勇敢，我勇敢你就把舞台让给我。我们在青春的舞池里跳进退的舞步，这就是所谓默契。我从小遇见过足够多的人，欣赏、嫉妒、崇拜、憎恶，都很一目了然。但最记得的还是你住在楼的那一侧，我们相识的最开始几天，我就极尽一个漂亮孩子的自我中心主义，嫌恶你脏、笨、不说话、傻乎乎，可你从来不哭不恼，那么正好地留在那个我无法攻击到你的安全位置，用你足够的耐心，等来我主动缩短这距离，等我来凭借我的喜好影响你。我有时分不清到底是你在按我的喜好学习做另一个你，还是我在按你的坚持在适应你。你像镜子映出的是我的丑陋，后来我知道只有面对你我才能改。后来我们就无法分离了。我知道这合拍有时已经病态，我知道把人生过成这样是世俗意味的失败，意味着我没有能力去拓宽这个世界和我自己。只把你当避风港或者避难所是对你的不尊重。当你给我有关你的一切特权，我就会永远使用这特权。我相信你甚于相信我自己。我忏悔有时我怕把这种爱当做自恋，我怕我爱的只是能够动用影响你的全部权力，而不是你这个人。但我现在可以说我爱的是你。对我来说，过去比未来重要。我是没用的悲观主义者。我一想到过去，过去就只有你而已。我怕我爱这种安定感甚于爱你。我怕我爱的是一个面目模糊的拥抱，却辜负了给我拥抱的你。从今天起我会变成新的人。我会睁开眼睛，像看日出那样看你。
那天的日出无与伦比，灿烂辉煌到崩塌之意，日光像岩浆，落在车前窗互相亲吻的人影身上，灼热滚烫。而岩浆有冷凝的一天，亲吻或成雕塑，爱情燃烧的时候，没人会想到千百年后世人所观览的是灰黑焦土的遗骸。
二十二岁的生日原来是他们的庞贝古城。
【第四根肋骨卷完】
下一卷预告：【高亮：带球跑、生子、狗血虐、但HE】
用一辈子悟清的誓言，破碎只需要几日。年轻意味着选择，选择意味着否定，而年轻的否定，有时以为只是暂停、磨练、冷静、审视、思考和重来。但世上有些事无法重来。切割开的连体婴不会再有缝上的那一日。
席箐会知道太多秘密，而这些秘密否定了他对周海壹的几乎所有认知。周海壹会知道太多事实，而这些事实几乎只是他一个人的苦果。爱很好，但爱不清澈了，成为一潭浑浊死水。
“我们回到每年只发新年快乐的关系吧。”
……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幸福的日子也可以是我对你的最后通牒。”
……
“周海壹！你冷静一点！你留在原地，不要再深入了！……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是幻觉？我该怎么证明？……什么意思？为什么？”
……
“你可以反反复复地对待我，用你的话说，驯养我，用我的话说，我偏执。但我怕你这样反反复复地对待她，这样她就太可怜了。我就算不能保护自己，也想保护她。席箐，我不是在惩罚你。我从来就不想惩罚你，我甚至还不自量力地把你当成我的伴侣。但我会改的。一切都会好的。时间会让浑浊沉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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