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罗子渊的探监安排在出差行程的倒数第二天,下午三点。
前一天晚上,他和闻青禾通了一个视频电话。事实上,他在出差时每天都会和妻子通个视频,确认对方在家里的安全,以及怀孕期间的身体状态。发信息是不够的,他必须要看到对方的脸才安心。
打电话的时候,闻青禾在楚啸南的房子里,昕昕趴在沙发上咿咿呀呀地抱着玩具小熊。另一个Alpha不见踪影,从断断续续的水声来看,可能在洗碗吧。他和Omega说了这一日的行程,见了哪些人、约定了哪些新的事项、明天早上要做什么,仅仅是叙说流水账,似乎就能让他卸下一天的疲惫。
大部分时候,闻青禾是个理智而稳定的人,会耐心倾听他的话并记下重要行程。这些看似不会创造收益的特质,随着相处日久,罗钊愈发确定它们的重要。在二十出头的年纪,罗钊一度认为他会与一位亮丽夺目的伴侣度过一生,或是性格奔放,或者外表夺目,反正不会像闻青禾这样低调普通。与艳丽的玫瑰相比,闻青禾就像草丛里一株不起眼的小白花,连香味也接近青草般寒酸。
但罗钊必须承认,闻青禾长得不差。虽然在第一次见面时,他少见地言辞挖苦了一个陌生Omega,但后面仔细想来,如果他没有任何兴趣,那么之后他不会去医学部找人,更不会甘心注册。他确实被当年的闻青禾所吸引,只是内心过于优越,又羞于承认才表现得尤为恶劣。
闻青禾怀孕四个月,身材因为早期的喂奶又瘦了回去。视频屏幕里,Omega穿着短袖衬衫和西裤,亚麻色长发严谨地梳在脑后,他的眼睛时而看向罗钊,时而看向在沙发上玩耍的昕昕。
“……我明天下午去看他。”
罗钊不想提及罗子渊的名字。“后天中午回市里。你们还好吗,刚吃完饭?”
“嗯,刚吃完。”闻青禾的眼睛向旁边看了一眼,大概是楚啸南的方向。
果然,几秒后楚啸南抱着昕昕挤进了镜头。
“我说了,会照顾好他的。”楚啸南一只手揽住了Omega的肩膀,另一只手拿着泡好的奶粉瓶。
罗钊刚想让对方滚出屏幕,好在闻青禾拿着通讯器溜到阳台和他又聊了一会,留下楚啸南给昕昕喂奶粉。Omega告诉他自己和宝宝都正常,胎儿性别也在这次超声检查中看出来了。
“是个女孩。”闻青禾说。“你是不是一直想要个女儿?”
“太好了,”听到这个结果时,罗钊心里松了一口气。他并非对孩子的性别有所偏好,而是担忧这个排行第二的次子会不知不觉间成为第二个自己,而自己会不知不觉间走上罗子渊的老路。“看来我们要买很多新衣服和新玩具,家里要被堆满了。”
他站在宾馆窗口,看着窗外陌生城市的夜空,窗外星光点点。他不敢说得过于兴奋,怕打碎这个上天赐予的好消息。罗钊与闻青禾又说了几分钟,之后昕昕在房间里叫妈妈了,两人便挂了电话。
通讯器放在窗台上后,罗钊不舍地在窗口站了一会。
这三年发生了太多事,母亲的死亡真相、七个月的牢狱之灾、父亲被捕、大批旧贵族被扫荡、楚啸南没死……亥尔战争后的和平基调已经确定,在这个值得庆幸的大背景下,社会风气空前宽容。
动荡之后,罗钊甚至认为由两个丈夫和一个妻子组成的新型家庭也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他们没有伤害任何人,只是日后向孩子们解释起来麻烦一些。
但对于孩子来说,母亲的笑脸、父亲的笑脸也许远比符合伦常重要。他希望闻青禾能过得快乐。而最近大半年里,闻青禾与他在一起时确实笑容更多了,在得知二胎怀孕时一脸幸福又紧张地握住了丈夫的手。之后,他们一起幻想了是男宝宝还是女宝宝,闻青禾甚至买了个本子写怀孕日记,每天也会用一两句记录罗钊的情况,并在睡前读给对方听。
罗钊曾经问过妻子,“你有没有想过,这两个孩子,你会更偏心其中一个?”
这个问题显然超出了闻青禾的经验范围。他不止没有兄弟姐妹,甚至连对父母的记忆也没有。他看向表面风轻云淡的丈夫,这个问题很难不让他联想到,他在两个Alpha中会不会有更偏心的一个。
“我没考虑过。”Omega坐在床上,一边摸着尚未隆起的肚子,一边想到睡得香甜的昕昕,“在两三年以前,我只是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现在想想,那可能是个有些自私的想法,因为是我在需要他,而这种需要可能成为对孩子的负担。不过,有了昕昕以后,我发现事情还有没想到的另一面。”
“我感到,在我和昕昕之间有一种奇妙的缘分,就像我和现在肚子里的宝宝也会发生缘分。虽然缘分和缘分不一样,但它们都是斩不掉的关系,并且不完全为我所控制,因为他们也会影响我。”
“我希望能让他们都开心、健康,但满足他们每一个愿望是不可能的。也许偶尔的时候,我在他们眼里会是个坏妈妈吧,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闻青禾苦笑了一下,趴在罗钊怀里问道,“你觉得我会是一个坏妈妈吗?”
罗钊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会。”
没有什么原因,他单纯地这样相信。
对话没有再深入下去,因为两个人都困了。在妻子放松地闭上眼睛时,罗钊也昏昏欲睡地熄灭了台灯,钻进被子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下午,罗钊基本结束了商务行程,搭车来到了地处平原州边界的一处监狱。罗子渊已经在这里服刑一年有余,据说表现良好。
与罗岫、罗信汇合后,三兄弟登记身份,在看守的带领下穿过三重铁门,来到了一间小小的四面水泥的房间。房子中间有一道带孔的玻璃墙和电话,前面放着一条横凳。
他们等了五分钟,罗子渊才在另一边看守的带领下姗姗来迟。
当这一幕发生时,罗钊的内心远比想象得平静。父子四人你看我、我看你,隔着玻璃墙拿起了电话。
罗子渊看起来瘦了一些,甚至脸色更健康了,看到儿子们时两眼炯炯有神。头发倒是稀疏了不少,并且全部变白,像伏在头顶的一层绵软白毛。据这个年长Alpha说,他现在状态不错,虽然刚进来的半年里头发完全掉光,但早就恢复了精神状态,想通了大部分事。监狱是个小社会,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存在人上人和人下人,而罗子渊显然掌握了这处小江湖的生存之道,凭本事又攀爬到了金字塔上层,享受最稀缺的食物,受人“爱戴”。
十五分钟的见面,罗子渊絮絮叨叨地说了十二分钟。
“你们看起来都不错,”最后几分钟里,罗子渊扫了一眼三个儿子的脸,“我没什么事,别为我这个老头子浪费时间了,走吧,走吧。”
罗岫不为所动,简单说了最近家里的变化:公司平稳了,罗信要和一个Beta女孩订婚了,沈红雨生了第二个儿子,闻青禾也怀了第二个孩子。罗子渊拿着电话,轻微地的点着头,在听到“闻青禾”的名字时皱了一下眉头。
他目光落在罗钊脸上,眼珠似乎颤动了一瞬,接着又装作若无其事地挪走了,像是无言地退缩。
罗钊面色凝然。这是印象里,父亲面对他的第一次退缩。
罗子渊永远不会承认自己的软弱。在这水泥墙内,罗子渊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紧握小小权力,试图成为方寸世界中的王。而墙外的世界,他再无机会干涉,也固执地不想去了解,甚至回避了探究厉显铭的下落。
这样兴高采烈讲述牢狱生活的父亲,让罗钊感到既可笑,又有点可爱。罗子渊固然不是个好父亲,但也没有他想象得那么万能与邪恶,是个自私的野心家罢了。罗子渊对家人有感情,只是能付出的能力局限于自私之中。
而当罗钊头一次看清父亲的局限,他心里埋藏数年的困惑、愤怒、纠结、委屈顿时烟消云散,他终于从心底里有了超越对方的释然和信心。他相信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好父亲、好丈夫。
回家之前,罗钊买了一双女婴穿的粉红色袜子和一双给男童的鞋,又买了当地特产点心给闻青禾作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