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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微弱的烛光照着神里绫人的书桌。他翻看着离岛的账单誊印备份,仔细核对勘定奉行划来的资金。数时无果,他揉揉眉间,合上文件夹,躺进床浅浅入眠。
凌晨,藤木推开房门,像条蛇无声地游移到社奉行的书房。冬天悠长的黑夜给他提供庇护。发汗的手旋动门把,双掌按着门扉轻轻关上。他伏身拉开边柜正数第三个格子,掏出官印和墨锭。冷静。他左手按着发抖的右手腕,吸气又吐气。在那张表单上书写——他已练习过上百次的轨迹。
清理砚台,把伪造的证明替换原本的纸张。他生怕有人,压抑呼吸,猫着腰又从门开的间隙里滑了出去,避开早起打水的侍女,回到房内如释重负地瘫下。
清早,九条裟罗带着天领奉行众缓缓聚集在社奉行府前。平野陪笑着:“九条大人,这天才刚亮,我们也不敢叨扰社奉行大人的好梦。您看,要不晚点......”
九条裟罗盯着平野,像是一把精钢的刀。“不必知会他了,”她掏出一方令牌,巴纹莹莹,雷光萦绕。“这是将军大人特批的搜查令。此令一出,万户当开。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平野哪见过这场面,忙引着九条裟罗进了屋敷。“九条大人,不知您要先......”
九条裟罗没应他,“其他人,现在和我去里屋。”她步步生风,直直穿过庭院,路上的仆人都低着头,远远地避开。
门后是社奉行的书房,她此行的目的,也许还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没有犹豫,带着不可推拒的态度推开那扇铜门。
“吱呀——”
托马被映入窗户的阳光晒醒。昨晚睡得太迟,恐怕是连管家早会的铃声都错过了。托马拍拍自己的双颊让自己清明。不对啊,那铃声总是尖锐穿耳,怎么偏偏今天我没被吵醒呢。他意识到,甚至连古田管家都没来催他参加集会,神里屋敷今早太过安静了。
他蹑手蹑脚地穿好衣服,出门去一探究竟。
庭院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草木凝滞在空气里,静止宛若死寂。托马打了个寒噤,初冬的阳光虽仍灿烂,却再无暖意。沿海的东风吹过,让托马身上泛起鸡皮疙瘩。他摩挲皮肤,缩着头,打量四周的景象。
一句拔高的女声突然从里屋传来,铿锵有力,把托马吓了一跳。
“证据在此,神里泰治,关于私吞公资,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九条裟罗拍出一沓离岛工地的画片,指着财务支出的账单,质问脸色发白的神里家主。
神里泰治看着画片里破破烂烂的建筑,与藤木幸夫给他看的大相径庭,他恼怒地说道:“必是有歹人作祟。”他使了个眼色,神里绫人适时地递上副本,“九条小姐,您看这是我们誊抄过的备份,如果只是笔误,怎么会数量差异这么大。”
九条裟罗瞥了一眼,“我怎么知道你们,说不定就是抄错了。我只认这份正式文件。”
神里绫人暗暗咬紧后槽牙,生出一团无名火。这天领奉行的天狗,怎的如此固执。他站出来,指着两张纸的边缘,“恕我直言,勘定奉行的资金转移是半年前的事,副本纸张微微发皱,而这份所谓的「正式文件」是新纸,显然是伪造的。”
九条裟罗抬了抬眉毛,“将军大人亲自审批下发的官府用纸,经久耐用,鲜有损耗也是正常的。”她双手撑在桌上,语气平淡,“既然你们这么肯定是假的。那我们就来查证一下。”她挥挥手,让一位天领奉行众端来盆清水。
“三奉行所用官墨乃是特制,遇水不溶,且变色为神雷之紫。”九条裟罗拈起那张账单,转头扫了一圈,“社奉行大人,这毕竟是份重要文件,在打湿前,我希望能征得您的同意。”神里泰治眼里凝着阴郁,从夫人手里接过丝帕咳嗽,点了点头。
洁白的纸张缓缓没入水中。神里绫人盯紧了看,如果他的猜测正确,结果应该是......
墨迹牢牢咬在纸上,褪去黑色,显出浓色的紫。
众人哗然。神里绫人瞪大双眸,不敢置信。神里泰治见状两眼一翻,左边肢体失了力气,歪着唇线直直倒了下去。夫人忙去呼喊家仆。天领奉行的人也窃窃私语起来。
在一片混乱中,九条裟罗不慌不忙地拿出留影机,记录画片。随后她从水里拎起湿淋淋的账单,小心用棉布包好。“既然这样,我就扣下这份文件,作为判决时的辅助证据。”
看着晕厥的神里泰治,九条裟罗觉得他的反应过于逼真了,逼真得不像是自导自演。而且社奉行这几年遵纪守法,怎么突然捅出这么大个篓子?虽然有些疑惑,但她一向不善揣度人心,因此只是很快地撇去这一念头,和下属们离开了神里屋敷。
神里绫人跟着母亲出了房,走在路上思考着方才的景象。他确定账单绝对是伪造的,但是那份假账上确确实实有着父亲的签名,用的也是官墨官印。
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是其他奉行吗?不,虽然三奉行共用一款墨锭,但社奉行的官印一直存放在书房内,近期也没有偷窃事件。书房按理只有神里家的亲信或是父亲的客人有机会进入。如果说可疑的人.......
对了!神里绫人回忆起前晚藤木房间里的诡异气味,和他执意要去书房的举动。一个链条在他脑海里成形。理论成立,现在缺的最后一环就是证据。
他垂下眼皮,目光狠戾。
为了你的家族利益,多年友情与我给你的信任,你就是这样辜负的吗?
藤木.......
藤木压低了声音,同赶来的父亲交谈。“天领奉行那里似乎没有异样,我让他们确定了是社奉行私吞了资金,在离岛工程上以次充好。”
藤木幸夫激动地抚摸着儿子的肩膀,话里是抑制不住的喜悦,“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的能力我是全然相信的。放心吧,我已经派人在稻妻城散播流言,不久就能削弱神里家在民众的形象。”
“你这几天就不要轻举妄动,且待好消息吧。”
藤木幸夫这么说,却给藤木带来忧虑。计划提前得突然,操之过急总是容易出错。他敏感的内心嗅到一丝不详的气息,可是怎么也找不到源头。
纸!
是那张纸!
托马从古田管家那听说了天领奉行一事的详情后,立马意识到自己当初捡到的纸团十分重要。他信任神里绫人,也自然地把这相信扩散到了他的父亲。神里家的家主,同意提供工作收留他的人,怎么会做出这样不顾民生的事呢?不管这件案子背后的真相如何,他觉得那张纸片,绝对是一个关键的线索。
要找到神里绫人!他聪敏的脑子一定能理解这件物品的背后含义,从而成为破局之人的。
不知从何时起,托马已经将神里家当作了海洋彼端的第二归处。现在神里家要被天领奉行彻查,很可能受到处罚,他也不免焦急起来。他下意识就打算将最宝贵的发现分享给绫人,不仅由于他们俩的熟悉,也有他自己的私心。
“呼、呼呼,请问,请问神里少爷在吗?”托马一路飞奔到神里绫人卧室,冲着门口的侍卫问道,“我有一个很重要,非常重要的事要报告。”侍卫见来者是前段时间少爷的常客,语气不免柔和一些,“少爷刚刚被老爷叫去了,一时半会估计回不来。”
托马一口气没喘上来,垂头丧气地道谢,耷拉着身子晃到了神里泰治的卧室附近。他当然不是在门外,因为老爷的房间远远地就有武士把守。他只是荡到了后院,那里离神里家族的居所都更近一些。
他就坐在石头上等着,瞧着对面那扇紧闭的窗。几个月前曾有丝绸般的蓝发流下,鸢紫色的眸子顿时勾去他的魂。
托马撑着脑袋,品味着过去和绫人相处的经历,迷迷蒙蒙,梦幻得如痴如醉。
他几乎要睡着了,
也的确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