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像是一场走了很远,很远的梦。”折原这么对他说,目光并不离开手中的茶杯,男人又重复一遍,“那是一场梦。”
这几个字在重复的力度上,蹍出汁水,像是番石榴被车轮压过。透明的肉被虫蛀的腐躯,留下的白籽上粘连着泥土。
当茶杯放在桌上,放出“啪嗒”两声,其中更短促有力的声音是折原将刀刃贴置在指节,扣开的一瞬。他常觉得,只有认真与自己厮打的折原才是最真切的存在。
可是——
他在刀片上看见平和岛静雄,他自己的眼睛。
——“啪嗒”。刀刃又掩出光影。
那是他自己的眼睛。
折原已不再与自己缠斗,独留他自己在浑噩中挣扎。真切的全部都不复存在了。平和岛垂了眼,看折原往自己,往他的杯子中加水。如今的男人,对诸事都温柔,比糖衣炮弹还甜。不真切。
他也常被折原用窥探的目光盯着,现在,过去的过去也是,只有那目光不曾更改,冷冻得像蛇。
“什么事发生过?”他问。
男人回以平淡的微笑。声音也是温和从容。
“你知道,自我离开这里,去了俄罗斯——”
“你之前说你在墨西哥。”
“是,我说过。可我已离开很久了,我不喜欢那里,墨西哥,我不喜欢那里。”回答得斩钉截铁。
平和岛扫了眼钟,快六点了。他们的谈话快结束了。
“你说墨西哥的星星很漂亮。”
“因为和新宿看到的差不多。”折原喝茶,低了眉睫,他看见阴影在眼窝中颤抖。
就像思乡一样,平和岛突然想。
“那...俄罗斯呢?”
“没什么好玩的。”折原轻描淡写地说。
平和岛重新审视面前的故人,即使对方的鼻梁上已经戴上了老气的黑框眼镜,二十多年的人生,就在今天的对话中合上了棺盖,番石榴籽上的白光晃过,更深的黑色打下来,只有它自己发着卑微的红。
而男人眼中的红是石蒜花,是曝光的胶卷上永不褪色的寥廓。
他学会在夜中勾勒对方的轮廓,直到今时今日他们相逢,男人以不可阻拦的态度撕碎了他对曾经的回想。
如今,发生在此时此地的对话只言片语,是昨日清晨下橙色大海的余沫,孤独,淹没眼底,他说他记起曾经送你远离这个国度,火车的气流卷起纸屑。
你仍笑着,天真的虚浮。
“谢谢你当时送我离开,”男人皱了眉,“这给了我很大的勇气,到现在,那份勇气都没有用尽。”
六点的钟声掐断对话,折原说了一句话,压在这声音下面。
“什么?”他问。
“不,没什么,小静,你该走了,我也是。”男人呼喊侍者,他坐在对面看折原一贯从个位数开始拿钱,丝毫不差。
“我觉得这么多年,你没有变过。”平和岛这么说着,起身。他们离开,推门,悠清的风铃声被抛在脑后。
“我说了吧,这只是一场梦,我流浪了二十年。”折原抛出一枚硬币,份额是50日元。
“现在夹娃娃要100日元。”他说道,看男人又摸索着零钱出来,他们一同站在街边的夹娃娃机,“可我认为你变了,又没变了。”
折原斜看他一眼,目光冷峻:“真难得,我倒是觉得你变了不少。沉稳,而且又安静了。”
那种冷峻中一定有嘲笑,恶意或是习惯性,平和岛的目光随着那个夹子移动。
“没有把你打到当场灭绝,确实是我的失误了。”平和岛看见那个娃娃落了下来,自己映在玻璃上的笑容,他走到男人身后,投了硬币,将对方卡在臂弯里面,说:“你要哪个?”
“哈....”挖苦几句,“这可跟自动贩卖机不一样,它不听话多了。”
“无所谓。”他轻声回答。
最后他们最后他们花了昂贵的代价夹出来,路上他们看见玩具店中只需他们付出的十六分之一就买得到。平和岛没说什么,折原抱着那个圆滚滚的东西也没说话。
“这些年,你过得如何?”他低头去看折原,对方抓起娃娃的爪子,幼稚地扭动着。
“没怎么,和以前一样过的。”他说,“确实像场梦。”
河堤上壁生了石蒜花,还没开放,可红色已透出透明的壳叶。
“我刚刚回来的时候,我连日文都不会说了,”折原撇撇嘴,我在机场拉着路人问话,说,howIgotothe……whereismyhoown?”他在机场里面蹲下身,捂住脸,流出热的泪水。
“新宿,池袋,我已经快忘了。”男人叹叹气,垂下头,压下了玩偶的耳朵。
“还记得以前高中的事吗?”平和岛询问着,对方摇头。
折原却又点头,尖着嗓子问他:“小静,我们临走时写的东西,你写的是什么?”平和岛眼中的光突然暗了暗。
得知折原要赴墨西哥的时候,平和岛有说不出的难过。没错,他可以承认自己难过,难过极了,快死了。
他们之间的爱。也算是平和岛的初恋吧,居然这样毫无机会地碎了。
“临也,你能不去吗?”他抱着侥幸的心理,恳求对方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