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雪一连下了几日。
书房中，炭盆在堂下静静燃烧。
“今年炀城、络城、浒城都依照殿下的命令一并加固了防御工事……”裴旭明一边汇报着公务，一边悄悄抬眼看着立在窗边，披着狐裘的江衍舟。
窗外，漫天大雪洋洋洒洒，厚重的白近乎将视野中的一切吞噬。
江衍舟微微颔首，转过身又将目光落在他书案上摊着的那张牛皮绘制的舆图上，似是在思考些什么。
“殿下，属下还有一事不明，”裴旭明想了想，还是开口道：“我们半月前重挫北夷大军，连北夷的主将都受了重伤，如今多日大雪，北夷人只会更不好过，他们真的还会从铁甲城下手吗？”
裴旭明的疑问不无道理，自太祖皇帝平定天下，北夷边乱便从未停歇，但历来只是小打小闹，多是北夷人仗着骑兵骁勇大肆抢夺一番金银粮草便打道回府，打得赢就抢，打不赢便跑。大梁虽近年兵力疲软，但余威犹在，北夷王族还不会傻到孤注一掷跟大梁撕破脸皮。
也正因如此，大梁朝廷对于北夷人在边境的小打小闹也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是穷亲戚每年冬天打秋风。圣上坐拥天下，区区几座边城怎能劳烦他掀开眼皮，若非要寻个山高水远的地方冷处理他这个不得圣心的皇子，他那位父皇可能都不会想起大梁万里江山图上，还有一隅叫铁甲城的地界。
也正是这种态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养大了北夷人的胃口。
江衍舟面上不显，抬手将压在砚台下一叠薄薄的信纸递给裴旭明：“今晨密报，北夷蛮王多日未曾上朝，朝中军政大事皆由那位皇太子代理，阿科勒兵败还朝，次日被仆从发现暴毙家中，消息已被封锁。”
裴旭明接过书信，面色也凝重起来。
“蛮王子嗣众多，近些年蛮王耽于享乐，朝中各皇子轮流坐庄，斗争不止，”江衍舟垂眸看着案上那张被他日夜研究的边防舆图，“而这位皇太子，五年前还只是蛮王众多平庸的子嗣之一，如今北夷上下已是他一言之堂。”
涉及皇子斗争，饶是北夷的朝堂，裴旭明也不敢多言，生怕触了面前这位三殿下的霉头。
“如今看他对阿科勒的处理，”江衍舟好似看不出堂下人的隐忧，露出个轻笑，“看来这位皇太子确实是个杀伐果断的狠角色。”
杀伐果断，怕也是好大喜功，岂能就这么息事宁人。
裴旭明面色一凛，旋即开口：“属下这就命人严加防备，加强防守。”
裴旭明告辞的时候，正巧与掀帘子往屋里走的段侍寒对上。
“段大人。”裴旭明朝他行了个礼，再抬头时明显一怔。
“裴统领。”段侍寒淡淡点头回礼，依旧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
裴旭明看看段侍寒带着疲态的眉眼，又看看书案后看舆图的江衍舟，还是将想说的话咽进了肚子里，道了声告退。
门帘随着裴旭明的离开又被关上，段侍寒上前几步，将一封书信递到江衍舟面前，江衍舟眼皮一扫，认出那蜡封的标记，旋即露了个真心实意的轻笑，接着拆开了那份用蜜蜡封口的信函。
这封信笺来自京都。
江衍舟垂眸看信，段侍寒就待在一旁，默不作声将他案前半凉的茶水换掉。
“你最近气色很差劲。”江衍舟声音在他背后悠悠响起，语气淡淡的，就像随口问了句今日的天气。
段侍寒端着茶盏的动作一顿，带着红血丝的眸子阖了阖，从喉咙里咕哝了一声：“许是前些日子受了风寒，有些头痛，让殿下忧心了。”
江衍舟从信纸的上方抬眸睨了他一眼。
“呼啦——”一声，厚重的门帘又被掀起，江衍舟循声看过去，却看到张陌生的面孔。
江衍舟盯着来人，微微挑眉。
在他的余光里，段侍寒僵直了身子。
阮慕白提着食盒迈步走进这间前世他万分熟悉的书房，看到书案后那人的面容时，险些鼻头一酸，落下泪来。
衍舟！
他有太多的委屈要与江衍舟说，从前世段侍寒对他的折磨再到今生这一路的颠簸苦楚，攒在他心中积了千言万语。
可江衍舟现在看他的眼神与看到了个微不足道的下人别无二致，只淡淡瞟过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他现在对你的信赖值就跟陌生人一样，”越接近江衍舟天道的神力恢复的越快，现在阮慕白已经能在脑海中与天道直接交流，感应到他的心绪，天道的声音又在阮慕白的脑海中响起，“制造机会触碰他，我的力量才能对他起效。”
阮慕白做了个深呼吸稳定情绪，躬身朝堂上人行礼，接着将食盒放到一旁的茶案上。
往日负责给江衍舟书房送茶点的是个叫婉鸿的侍女，他借着天道的能力略施小计，婉鸿染了风寒，他主动替对方揽下了来书房端茶送水的活计。
如果有别的办法，他也不想抢个丫鬟的活，他作为幺子自幼被娇宠长大，上一世与江衍舟在一起之后更是事事顺心，就连江衍舟死后，他也衣食无忧，哪里做得了这给人端茶倒水的工作。可他又真的是等得心焦，虽然因为接近江衍舟，天道恢复神力的速度已经加快，但那点神力跟直接接触江衍舟相比又聊胜于无，只能维持天道的正常运转，对普通人施点小法术，跟上辈子比起来完全不值一提，而他来江衍舟府上已经三日了，今日才算真正的见了对方第一面。
“殿下办公时不喜被打扰，进了书房只管行礼端茶点，不要说话，也不要东张西望。”那个叫婉鸿的丫鬟的叮嘱好像还绕在他耳边，一遍一遍的，好像觉得他连给人端个茶送个水都做不好似的。
也对，她本就不信任自己，若非他用天道的神力改了她的意识，她怕是连话都不会跟自己说一句。
这也是天道的能力，让大部分遇见他的人都对他有一些天然的好感，但这种能力不是全能的。
比如江衍舟，他就不受这种能力的影响，只有自己与他接触，天道的能力才会奏效。
阮慕白一边抬手打开食盒，一边心思百转，只觉得自己真是满腹委屈，连带着对江衍舟也有了些怨怼，端起里面的茶点抬脚就要往江衍舟那边去，他的计划很完美，自己端着碟子走到江衍舟面前，假装没端稳，直接栽进江衍舟的怀里才算好。
他这边算盘还没打完，便被人挡住了他的去路，熟悉的可怖气息吓得他直接手一抖，连带着碟子和茶点一道摔了个粉碎。
那股熟悉的，发自灵魂的胆寒让他两股战战，原本的计划霎时变被他丢到九霄云外，一边小声地道着歉，一边埋头捡着地上的瓷片，头也不敢抬，一瞬间只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方不见天日的暗室，他鲜血淋漓地跪在地上，在段侍寒阴郁的目光下，对着江衍舟的牌位一个又一个的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