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看来老少爷们儿最近手头很宽绰啊?!”诚伯拍了拍手,为力棒们的团结而叫好。“不想找活干的,请让一让。乡里乡亲的,别给旁人添堵。”说罢,他向台下扫了一眼,鞋尖点向其中最瘦弱的一个,一边笑一边发狠,“你,王二毛是吧?!你到底干还是不干,干就再向前走一步。不干,立刻给我滚开!”
“对,您老接着说。我们明白,绝对不给您添乱!”
硬气话刚说到一半,肚子里边突然“咕噜咕噜”地鸣唱了起来,端地争气。还没等他找借口解释,束在其腰间的草绳突然松开,一条破鼻犊短裤从腰间“哧溜”掉到了脚跟儿后,露出胯下黑漆漆软踏踏的一团。
那诚伯怎是个受要挟的主儿,咧嘴冷笑了几声,用小拇指点着土台上的众人道:“呵呵,还真有人不知道好歹,拿官府来压小老儿。我问问你们,官府上个月找你们干活,答应的工钱呢,哪个收到了?收到的站出来吱一声?超过十个人站出来,小老儿这就跟老少爷们儿赔礼道歉,大爷您说开多少就开多少,小的绝不会压价!”
“我呸!”脸上有疤无赖向地上吐了口唾沫,然后用脚捻了几下,恨恨地数落:“别人都是来回十六趟,拼死拼活才挣半斗米。你一天就挣一斗半,也好意思拿!识相点,分你干爹我一半,我就放过你!不然,我今天就在这码头上等着,看你有本事拿多少米回家!”
“我!我!”王二毛被诚伯嚣张的举动气得眼睛冒烟,却没胆量当众给周大户家的人下不来台。对方家里可是有人在皇上身边当大官儿,是连县太老爷都不敢惹的主儿!他王二毛不过是混混一个,怎敢老虎头上拔毛。期期艾艾地支吾了几声,见自己实在逃不过,赶紧把目光看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壮汉,压低了嗓子问道:“九哥,九哥,怎么办啊?九哥,你倒是说句话啊?”
“诚伯,说吧,大伙听着呢!”
“就是,就是!”众力棒见到有人挑头,立刻活跃了起来。“就按小九说的办。否则,我们只好回家等死了,好歹死在家里,也比饿着肚子干活,累死在码头边上强!”
也不怪众人抗议。码头距离官道的确不算远,却是个大斜坡。背着百十斤的草袋爬坡,即便是有经验的老力棒,一天也顶多走二十个来回。辛辛苦苦一天只赚半斗米,累坏了的人自己就能吃掉其中一半。剩下的那点儿拿回家去,也就够老婆孩子们喝上几天稀粥的。若是类似的活经常有,大伙还咬着牙能答应。可这种大活儿一年也就干一次,今天做完,明天就再无其他营生可做。那就意味着一家大小要挨饿,意味着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让众人怎地不为自己而争?
“就是,诚伯,这价钱压得太狠了。大伙没法干啊。去年这个时候,可是七根签子就给一斗米!”(注4)
眼巴巴地,众力棒看着二十几艘特大号货船慢慢向码头靠拢。原本很宽大的码头立刻显得狭小起来,两艘头船被前面的人七手八脚用纤绳拉靠了岸,其他船立刻没了地方停,只好落了帆,如争食的鸭子般挤在河道里。
众力棒们一时算不清楚帐目,纷纷将头看向程姓少年。程姓少年快速在心里衡量了一下,知道对方已经做出了很大让步,本着见好就收的原则,躬身向管家施礼,“谢您老开恩。这活晚辈接了!”
众力棒儿听疤瘌无赖如此一说,亦觉得程姓少年赚了大伙的便宜,纷纷侧过头来,用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对方。程姓少年又气又怒,偏偏一时半会儿还没法解释。王二毛气愤不过,跳上前,大声向无赖们喊道:“疤瘌哥,你可不能诬陷好人。小九哥他刚才可是好说歹说,才将工钱给大伙讲下来。谁要是觉得不公道,不妨自己跟诚伯去交涉。看诚伯能给你开什么价钱!”
众汉子们纷纷身体闪开去,沮丧得就像一群看到屠夫的绵羊。官府上个月的确答应搬一趟货物换一个铜钱,但最后发到大伙手里的,却是根更宽些的竹签子,上面写着每个人应得的铜钱数量。可具体什么时候能结算,却没给任何准信儿。几个胆子大的去找衙门里的郭户曹理论,结果刚靠近衙门口,便被衙役上了枷锁,不交齐去年拖欠的丁税绝不放还。害得家里的婆娘卖了房子又卖人,好不容易将衙门索要的数目凑齐了,才将自家男人给赎回来。一家人从此沦为乞丐,半个月不到便彻底从城里消失了。
一时间,被选中者兴高采烈,没入选者心如死灰。几个城里有名的无赖子没被选中,怨气冲天。他们不敢找周家的人麻烦,只好将目标对准“外乡人”。其中年龄最大的一个无赖从地上捡起块石头,远远地向程姓少年丢去,嘴里骂骂咧咧地道:“程小九,你个王八羔子日的。踩着大伙的脑袋出头。老子今天跟你势不两立!”
话音落下,刚才还兴高采烈的人群立刻如泼了冷水的炭火般炸了开来。“什么,二十趟才给半斗米,诚伯,这也忒黑了些吧。上个月给官府干,还一根签子换一个钱呢!”
“回您老的话,晚辈平恩县荒地庄人。上上个月刚来这里投亲!!”年青人非常礼貌地向诚伯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回答。
年青人醇厚的脸上终于涌起一缕窘迫,苦笑着摇了摇头,低声道:“没办法,晚辈总得找个活路。”说罢,抬起眼睛,坦诚地向诚伯劝道:“这整个馆陶县都传诵您老的善名,您老就开开恩,将工钱加一加吧,大伙抓紧时间干,争取一天将货物卸完,总好过让船搁在运河上。如今这四下里不比平常,人多手杂。您老的货物晚一天入库,就多一天风险!”
见众人没有异议,诚伯高兴地点点头,笑着从家丁手中抓起一根长半尺,宽一寸的竹签,举到面前:“老夫也是防患于未然,免得起了误会,坠了我们老周家的名头。 竹签,大伙看好了,是这种涂了漆的竹签,上面有衙门的押。大伙千万别拿错,免得被刘捕头抓去打板子。这乡里乡亲的,我也不能害了你们!”
“是啊,诚伯开恩。我等定不忘了您老的好处!”众力棒们顺着程姓少年的口风,一道向诚伯求肯。
说到这儿,他故意顿了顿,留点时间供众人将自己的话理解透彻。众力棒早已被船上吹过来的米香烧得如坐针毡,立刻七嘴八舌地回应,“诚伯,你老就接着说吧。规矩我们都懂!不就是按竹签结算么,自打有了这河,哪回不是这样?”
周府管家诚伯平素见人见多了,早就混成了精。看到对方举止间带着股子硬气,倒也不敢太小瞧他。点点头,微笑着继续问道:“敢问壮士贵姓?可否进过学!”
“姓程的,你等着!”疤瘌混混又羞又怒,拎着裤子跳脚。恨不得当场将程小九和王二毛两个劈成四半儿,腿脚却软得如面团般,压根儿提不起半分力气。骂了一会儿再骂不出新样,他只好向地上吐了两口唾沫,哼哼唧唧地去了。
注1:力棒,俚语,指苦力工人。如纤夫,挑夫,码头装卸工人等。
注2:后晌,俚语,傍晚。
注3:七尺,此处为汉尺,每尺长23厘米左右。七尺身高相当于一米六二。
注4:斗,此处为隋斗,重量与唐斗近。每斗约为现在的12市斤,半斗为6市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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