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晚洲心神不定地在博物馆中游荡,自从那张神秘又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他的眼前后,他就感到失魂落魄,还有那张墙上的照片,也始终让他无法释怀。
等他们走出博物馆,已是大中午。那记者百般推脱,许晚洲仍热情邀请他去吃午饭。劳动节第一天,到处都是人,街边摊人满为患。许晚洲为了要到电话,本想着请记者同志去东来顺吃一回羊肉火锅,但一来路途遥远,二来吃火锅实在太贵。
那记者上下打量了许晚洲一番,做出评价:“你这一个月也就三五十块钱吧?”
许晚洲一愣,再腼腆地一笑。
刚毕业的年轻摄影师,每个月不过五十块钱工资,真要是吃了羊肉火锅,这个月许晚洲就该勒紧裤腰带喝西北风了。
那记者于是说:“得了,咱俩路边儿随便吃点就行。”
这人倒是也不挑,随便在街边儿找了个开门的炒肝店铺,一撩门帘钻了进去。他坐下点了碗卤煮火烧,许晚洲跟他进去,在他边上坐下。
店里人不少,拖家带口出来玩的人已坐将座位占据了大半。切碎的烧饼,配上猪大肠和各种杂碎,一股脑儿下了锅,走进摊便能闻到一股咸腥味,端上桌来,一碗红亮的卤煮,上洒一层香菜末和葱花,冒着滋滋热气。
许晚洲微微一皱鼻,那老板娘瞥见,笑道:“您可趁着吃,卤煮就得带点腥味,换成牛百叶,干净倒是干净,可这味儿就不对了。”
桌面擦得干净,面上却糊着一层尚未清洁干净的油,双排长凳,有空位就能坐。街边摊的吃食就该如此,带有食物本身粗野的腥味,和那个年代特有的印记。
许晚洲闻着烟味,呛了一声,犹豫再三再度开口:“您看这电话……”
记者端着碗,嗦着食物:“你急什么呀,吃完再说。”
“好,好。”
那记者同志花了十分钟,狼吞虎咽吃了午饭,用两指夹出桌上摆着的一张面巾纸,擦了擦嘴,这才伸手打了个响指,朝老板娘招呼:“老板娘,借个纸笔!”
吃完饭走出饭馆的时候,许晚洲的兜里多了一张记账簿边角撕下来的纸片,纸片上记着一串歪歪扭扭的数字,那记者告诉他,这是那人的私人电话号码,他什么时候打过去都可以。
许晚洲揣着那一张纸,一路骑着自行车回到家,他租的房在四合院内,隔墙砌出来的单独一小屋,十几平的小单间,隔壁住着琉璃厂退休老职工,算是闹中取静的地方。
他把纸条平整地塞进书桌的玻璃板下,仔细铺好,夕阳从窗口斜照进来,那残缺的纸条,隔着玻璃板反射着金色的光,如梦似幻,好像下一秒就要燃烧起来,他并没有当即去打电话,而是仔细斟酌着要怎样跟对方交流。
那时,人们的生活刚刚好起来,普通人家装电话,比租房贵得多,许晚洲租的房子,每月不过3元房租,可要装一台电话却要五六千元。许晚洲料想此人或许已经上了一些年纪,是个有钱有身份、但脾气性格古怪的老人,担心自己在电话里头说错话,对方连上门拜访的机会也不肯给。
他思来想去,竟无端感到局促起来,那一缕夕阳斜照进来,照在他的脸庞上,他感到自己的脸颊微微发烫。
思来想去好几天之后,他已将桌上的电话号码背了下来,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他不过拖延了几日,却有一种度日如年般的感受。
四合院内的喇叭花就已经开了,墙上的瓜瓤藤蔓已长出细密的叶,院中水缸上也爬上几只蜗牛,偶尔,他甚至能听到初夏的蝉声,从不知何处的角落中传来。
几日后某个夕阳如血的黄昏,他再次感到那种无以名状的局促与不安,在心头如明火乱窜,终于鼓起勇气去打了电话。
电话机,前面副食品店里有一部,可惜只能在街坊邻居眼皮底下通话,说什么都难免遭人议论。于是许晚洲走了两公里,在街边找到投币电话亭,投币拨通了那个号码。
对面传来嘟嘟的忙音,许晚洲惴惴不安,在心中倒计着时,等到还剩三秒钟的时候,听筒中忽然传来咔嚓一声轻响,电话被接起,许晚洲的心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对面略一停顿,传来一个疏离的声音:“怎么了?”
不是习以为常的“喂”,也不是古板客套的“你好”,而是相识已久的人才会说的——怎么了。
这样平静而亲密的问话,用的却是疏离而冷漠的口吻。许晚洲那一刻有种微妙的颤栗,他认识这个人,而这个人也知道他是谁,虽隔着电话,可他们却离得很近很近,就好像近在咫尺。
章槐听他不说话,笑了一下,再问:“怎么了?”
“你……你好,我……我叫许晚洲。”
“许晚洲。”章槐淡淡地笑着,“你是结巴么?”
许晚洲不知所措,慌乱地说:“我先前在博物馆看到一张老照片,很喜欢,经人说你收藏着不少。”
章槐还是那样问:“是,怎么了?”
许晚洲心神不定地在博物馆中游荡,自从那张神秘又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他的眼前后,他就感到失魂落魄,还有那张墙上的照片,也始终让他无法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