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元十年的第一场雪下得不早不晚,一夜飞絮过后,东宫的海棠树上就缀满了将融未融的琼华,在千枝万条中幻化出朵朵白花。
“母妃,我……咳咳,咳咳咳……”
东宫殿内,母子二人相对而坐。
太子赵熠裹着锦裘,唇色发白,面呈菜色:“母妃,儿臣病了,河东一行就免了罢?”
庄贵妃端坐在宝座上,雍容清贵的脸上并无一丝动容:“微服私访一事早已定下,你父皇因此亦夸赞你仁厚,你身为太子,岂能言而无信?”
赵熠低了低头,支支吾吾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赈灾一事已交给表哥去做,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庄贵妃摇摇头,慈祥但坚定地劝诫道:“君旭是本宫的亲外甥,本宫对他自然放心。但是我儿,你若事事都交给亲信代劳,自己却安坐暖阁,一问三不知,这如何服众?”
听了她的话,赵熠声如蚊呐:“若众人都觉得我难堪大任,正好……正好能卸了这东宫之位……”
话还没说完,就被庄贵妃厉声打断:“事到如今,你竟还存着这样的心?熠儿,你太让母妃失望了。”
她眉目生得柔和,眼中的气势却是不容置喙的凛然:“你幼时感染时疾落下病根,从此身子不好,性情亦怯懦。一直以来,母妃从未逼你去出过风头,只想你当个富贵闲人平平安安过完一生。谁知你竟阴差阳错登上了东宫之位,熠儿,你如今已是骑虎难下了,你以为还有回头路么?”
赵熠皱着脸说道:“封谁当太子虽然是父皇的旨意,轮不到我拒绝,但是等……等父皇知道我不堪大任,或许便会免去我的东宫之位了。三哥想当太子,那就让他去当。”
庄贵妃叹了口气,苦笑道:“你是皇上定的太子,若你不堪大任,岂不是说皇上识人不清?你让皇上被人耻笑,你又怎么能全身而退呢?”
赵熠哑言。
“何况,光王会相信你无夺嫡之意么?你还叫他三哥,他恐怕已经将你当为死敌了。”庄贵妃握紧了手中的绢帛,掷地有声道,“想想你前头那两位太子哥哥,东宫这条路,要么继承大统,要么命丧黄泉!”
赵熠的脸一寸寸灰败下去,如母妃所言,他已是庆元帝的第三个太子。
庆元帝在地方称帝时,封当时的正妻为皇后,而皇后于十多年前薨殁时膝下无子,于是庆元帝一统江山后,权衡定下了后妃所生的大皇子为太子。
然而大皇子不过在东宫之位上坐了两年,便在南巡途中暴病而亡。
庆元帝伤感得一夜白了头,东宫之位一直悬置了足足三年,才定下了体壮力健的四皇子继任。
四皇子身体康健,迄今仍在宗人府活得好好的。他被免去太子之位的原因是图谋篡位,遂削为平民,余生囚禁于宗人府。
然后,便是他赵熠。
短短十年,太子之位已经三度易位。大皇子到底是不是因病暴毙,四皇子明明已经当上太子又为何急着篡位,个中有太多疑点,但谁也查不出来。
赵熠最终还是拖着病躯从水路出发往河东灾区,微服体察民情。
一叶扁舟被风拉扯着前行,在烟波浩渺的江水中仿佛永远看不见岸头。
而赵熠坐在船头,一动不动地眺望远方。
身后传来很轻的脚步声:“少爷,船家说快到了。”
来人是从小伺候他的太监涅公公,为了低调行事,赵熠所带的随从都只唤他“少爷”。
果不其然,又过了约一盏茶的时间,渡口便在远方若隐若现,来往船只也逐渐多了起来,弄潮儿唱着船歌,渔家女哼着小调,商船传来吆喝,一切皆是肃静宫阙中从没有的人间喧嚣。
“少爷,您看!”涅公公伸手指向岸边,指尖正对着一名长身玉立的素衣青年。
赵熠倏地站起来,不禁朝渡口挥起了手:“木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