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戚混淆的思绪慢慢找回了理智,他眼里的泪水随之愈发汹涌。像那天母亲自杀身亡前,他也开始认错,从小养在骨子里的卑微让他以为这样就能获得原谅,颤抖的声音里满是歉意:“对、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廖峥安苦涩地笑了笑,只感觉眼皮越来越重,他多想再好好看看这个孩子。如果人生可以重来,如果他有选择的权利,他当年一定竭尽所能拼尽一切替他护住这个家。
廖峥安早已周到的想到这一切,他为这个孩子安排好了退路,甚至连失手杀人这样的后果都考虑到了。
因为这个孩子身上的不确定性太多了,他也可能会像疯狂的母亲那样虐杀仇人,也可能发疯发狂惩罚他这个其中之一的施暴者。
但就算如此,廖峥安也有完善的应对措施,他很早就写过遗书了,写了无数封,改改写写,编排了各种计划和理由。
或许比起长辈的身份,他更像一位为孩子劳心劳力的大家长。
廖峥安由衷的为周正戚这一步感到高兴,他是个失败的家长,只会溺爱和包容孩子的一切,深知眼前这个男孩早已不再需要他了。
所以他告诉周正戚:“我……欠你和你的家庭很多……我以为我有在弥补……我想让你过得开心……”
他想让悔悟,想让迟来的爱,成为这个孩子此后努力活下去的希望。
周正戚听着他说话,想起母亲死在他怀里前也曾说过类似的话,根本克制不住眼泪,他幡然醒悟,猛地跌跌撞撞爬向门口,打开门对着外面廊道大吼:“来人啊!来人啊!救救他!谁来救救他!”
接着,周正戚又转身往客厅跑,一时乱了阵脚,他急得找不到方向,转来转去怎么也找不到失踪的手机,崩溃地趴在廖峥安身边哭着问,慌乱道:“怎么……怎么办……我要怎么做……”
廖峥安含泪注视着他,嘴里一直在解释:“没、没事了……”到这一刻,他依旧没有选择教这个孩子怎么救助自己,而是有条不絮,并告诉周正戚,“做人做事哪有反悔的道理……”
周正戚听懂了他的话,他明白了廖峥安给他的选择,他要为他的后果就此付出一生,用死亡教会他不能回到过去。
楼下的邻居最先注意到楼上的求助声,附近的值班民警和救护车也都赶了过来,居民楼热烘烘的乱成了一团。
在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廖峥安还残留着最后一丝气息,他依旧紧紧握着周正戚的手,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这个孩子就会被警方带走,从此一生都将背上过失杀人的罪名。
他用尽了全力,说的话也断断续续,告诉值班民警和救护人员,是自己不想活了,如果他死了,这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那是周正戚唯一一次没有挣脱开他的手。
他陪着廖峥安上了救护车,很遗憾的是,廖峥安没有坚持到医院,中途因失血过多而亡。
周正戚记得他最后悲怜至极的眼神,和他母亲自尽前一模一样的眼神。
死前,廖峥安依旧紧紧攥着他的手,并满怀希望地告诉他:“叔叔只允许你内疚一会儿,不许一辈子。”
周正戚溃不成军,如果他能早一点拨打救援电话,如果他能在廖峥安血流不止时为他及时止血,或许他不会死。
这个世界的杀人者和被害者一直在循环往复,他踏上了廖峥安从前的路,成为杀人者。但很多年前,他和母亲,还有弟弟,都曾是这个家的被害者之一。
廖峥安的遗物里有一张用油纸包裹着的信封,信封里贺卡和书信,贺卡上写着一处地址,周正戚翻开书信,瞳孔里映入了一篇密密麻麻的方正字迹,内容如下:
一九八五年春末,我生于椿县长北镇望山村。
父母多年不合,在我在出生后早已离异多年,村里的老村长见我年幼便收我做义子,并将我扶养至少年,他是我此生第一位恩人。
一九九六年夏至,我于椿县山脚第一次见老师,他当年意气风华,风尘仆仆地来到椿县,拼尽全力挽救了这片贫瘠之地。
那些年,我与老师同经多年寒冬和春雪,看过漫天红霞和大雪封山的奇景。
寒冬初始,我第一次见到老师的孩子。
村民们都叫他戚戚,是个非常可爱的小男孩,每当有村民在雪地里烤红薯,戚戚嘴角总是挂着一溜口水,模样十分憨厚。
我羡慕他有老师这样的父亲,生活在如此幸福的家庭里,我好奇走过去摸着他肉乎乎的小手,问他叫什么名字,他也望着我憨笑不止,我承认他是我见过最可爱的孩子。
过了几日,我与戚戚相熟后,他也赖在我怀里睡觉,有一日我抱着戚戚在雪地里玩堆雪人。
老师回来见我俩在风雪地贪玩,便苛责了我一番,后来我才知那夜戚戚发了高烧,连夜被老师送下了山,后来再也没有来过椿县。
而我,多年未能见到他。
随后他便成了我梦回少年的领路人。
在每一个荒废的年月里,我对他的思念宛如寒冬大雪里的冰霜疯狂蔓延,它们在我心里长成高高的冰山,将我的爱人托在山顶,我这一生是为他而生的雪山。
后来我非常想念他,并妄图再和他玩一场堆雪人的游戏,可我年岁已至此,不再像往年那般轻狂。
但我每日想起往事也会频频想落泪,我非常自责,后来一直在四处打探戚戚的消息,得知他在母亲膝下生活得极好时,我那些年悬着的心才稍有安慰。
历经三五年,我在老师的栽培下成功走出大山,前往富丽堂皇的都市念大学,此后我大学毕业回归故土。
在此期间,再次得以见到老师,在县里举办的表彰大会上,老师被评选为全国最受村民爱戴的书记,我在台下由衷的为他高兴。
有一年冬末,我在藤桥市见到师母,她与我想象中不同,这些年一直忍受着丈夫的背弃,独自带着孩子,过得甚是煎熬。
我于心不忍,却也无能为力,椿县需要老师,需要无数个像老师一样的为国者。
我不愿看老村长再次失落,于是一心挽留老师,为此我曾三次上门与师母宣战,用卑劣的手段欺瞒威胁一个柔弱妇女,不断挑拨她与老师之间的情分,我如今回想起当年行径,实在令人不耻。
这些年来,我深知贫困山区的脆弱,那里像用稻草搭建的黄土屋,大风刮过,必遭坍塌。
可人民的脊骨经不起这漫天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