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修道者早已习惯了摒弃杂念,沈侑雪很少执着于过去的事。
诚然,再如何留恋,许多事情也早已无可更改。更何况当时年少,擦肩而过的诸多人与事,能在脑海中隐约留下个印象已算是难得。
在下山历练之前,他住在上清峰。
而在上清峰剑修这个身份之前,他被人称为东宫,直到幼时就被送出皇城,从此修剑问道。
过去的他不知道哪里的日出还能比得上皇城。
在他身后火光冲天而起,被毁掉脸和手脚的尸体淹没在炽红之中,有人慌乱大喊有人暗中窥伺,木头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马车快要出城时,燃烧的东宫轰然崩塌。
感受到地面震颤,皇太子下意识想要回头,可是看到的只有装饰在车厢里的刺绣锦缎。
系着大宛马的车架离皇姐在的地方越来越远,也离那些噩梦越来越远——那些皇姐与他分享的梦。梦里他们无数次淌过泥泞血沼,从污泥里伸出惨白的手,狰狞又虚无地拖住他的脚。他看到皇姐一袭白衣身负名剑遥立云端,他冕服加身被千钧金锁困在沼底。一方方诏书上鲜红的印爬满他的前胸后背,万蚁啮咬,剔骨之痛。
梦里的皇太子已然长大,立于那金殿内,梦中无数人向他跪下,头磕得鲜血淋漓,他分不清梦里是雨声还是逼近的战马蹄音,四周凝滞得他透不过气。
梦里的人叫着殿下。
殿下,殿下!现如今生灵涂炭,百姓白骨曝于荒野,您何不取而代之,救黎民于水火!
梦里皇太子听见自己喉咙发出的低沉声音,更成熟也更陌生,他说——
气数尽了。
那噩梦反复不绝,好似亲身经历一遍又再从头来过。
闭上眼是梦,睁开眼是父皇指给他的老师。
状元郎靠着布帘小憩,身上的墨香似有若无。
“皇姐想要杀了我吗。”
“他们想杀的不是你,而是太子。”
“孤,就是太子。”
天生剑心的书生看起来却并不像个习武之人,清雅俊秀地轻轻一笑,手上的书翻过一页。
“所以公主让我带走你。”
“去哪?”
状元郎和和气气地翻过一页书。
“归元境。”
皇太子不感兴趣,垂眼望着那小桌上备好的糕点。
“这又是什么毒?”
“不是毒。”
状元郎依旧在看书,淡淡答他。
“是药。”
“什么药?”
“回不了头的药。”状元郎捻起一块,掰下一角递过来,自己用掉那剩下的部分,“太子可要试试?”
皇太子自幼习惯了剧毒,盯着糕点许久,有些饿了,他接过来,仪态极好地小口吃下。吃完后等了片刻,并不痛,他有些困惑。
“这药叫什么?”
状元郎舒展眉头后仰靠着软垫,想了想才道,他不记得了。
马蹄声在车架外清脆无比,一路向前,渐渐离开大道,车架在石子路上有些颠簸。车帘随着风掀动,那车夫也连声音都不曾发出,好似一尊不言不语的塑像。习惯的宫墙,习惯的殿宇全都抛在身后。
状元郎闭目养神。
太子看着老师略显疲倦的脸,想起另一位曾被皇兄皇弟们提到过的公子。
一位艳绝皇城的公子,一位才名满天下的公子,也是一夕剥去光环沦入深牢的罪臣贱人。
那名字被提起,被嘲笑,被唾骂。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凭你也配读什么经史子集,谈什么冶策论国。凭你也配文思如海才气磅礴,也配七步成诗斗酒百篇。凭你也配与我等铮铮男儿同样手持玉笏面朝金銮殿,凭你也为臣称士!
笑话,弥天大谎、弥天笑话!该死,该死,罪该万死!
最终那名字代表的人因欺君之罪被厌弃,被斩首,首级悬挂于市口,皮肉干枯,逐渐淹没在其他的琐事之中,再无人提起。
出宫前,他在皇姐那里见过那公子的画像。
画里两位身形娇俏的少年并肩牵着手坐在河畔,一位稚嫩些的少年容颜与皇姐极像,另一人也是明眸皓齿的女相,与眼前状元郎假寐的脸极其相似,又更柔婉几分。
题满了谜面的花灯从两位少年身畔沿河飘向天际,暮色里入秋的藤萝萧疏地攀着墙。
他那时本想凑近去看,却被皇姐推开,只看到了落在画像上的几滴温热水渍。
——皇姐,收一收吧。
——不……还有谁要让本宫收心,还有谁敢让本宫收?
紧抓画卷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惨白,描金画凤的女子眼里渐渐漫上布满痛楚的癫狂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