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函舟没能等到监院出来，几乎是逃回了家中。他第一次如此直观的面对非人生物所带来的、倾轧式的精神冲击，远大过那肉块所给予他的。
直到贺函舟回到家中，坐在沙发上，仍是久久沉浸在其中，不能回神。
周奎打来了三通未接电话，就在他拜倒于药王阁前磕头的时候，彼时周奎正在他家门口，想找他出去吃一顿午饭。好在不是什么大事，贺函舟想，他大概也因这种突如其来的联系不上慌了神，毕竟谁都知道周奎在他的电话簿里一直处在无漏接电话的名单中。
当天傍晚，他以社交平台联系了乐庆荣，后者似乎并不在意贺函舟的不辞而别，反而手速飞快，最后从打字变成了语音，说话的腔调中气十足，十分激动，让人想象不到他是白天那个胖圆胖圆的、慈和的年轻道士。
「没关系，监院不在乎这事。我今天下午临时决定出去云游一阵，大概一周后动身，你要出来吃顿饭吗？」
贺函舟想了想，还是赴约了。
第二天下午两点钟，乐庆荣穿了一身轻便的短袖，以一种极为反差的姿态出现在附近的咖啡厅里。
贺函舟不怎么喝咖啡，他更倾向于碳酸饮料、果汁，或白开水，但乐庆荣表现出了对咖啡的热衷，贺函舟对此没说什么。
坐在门店里，贺函舟终于得以仔细地看一看乐庆荣的脸，他是一个很白的人，坐在咖啡店凉爽的阴影中完全不阴沉，配上恰到好处的身材上的圆润，整个人比较像是佛教常见的弥勒佛，眯着眼颇为喜庆。
贺函舟到时，乐庆荣已经点好了咖啡，不那么苦，似乎是顾及到了他的口味。贺函舟不懂咖啡，也没打算现在请教，道了一声谢谢后便坐在了乐庆荣的对面。
“轻松点嘛，现在当朋友相处。”乐庆荣一开嗓就是轻松愉悦的调子，他的声音很年轻，生机勃勃，“我其实不太喜欢别人说我是道士，我才二十八，就叫哥吧。”
“为什么？”贺函舟问，有碍于是否不太妥当，补充道，“你在道观修行，为什么不喜欢别人说你是道士？”
“嗯……我不太希望被局限在道士这个身份里，我觉得我适合做脱口秀或者喜剧演员。”乐庆荣耸了耸肩，表情十分无所谓，“可惜我成绩不太行，又对教育考学公务员向来没兴趣，进军演艺圈吧……水太浑，我不太喜欢在圈子里玩。说说你呢？你昨天为什么走了？”
“不好意思。”贺函舟干笑道。
乐庆荣摆手：“无所谓。”
“昨天拜药王阁的时候，看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东西，觉得可能……不应该待在里面了。”
“这就是你不想和我去观里的理由？”
“是的，不好意思。”贺函舟说，心里又止不住想：不是你约我到外面来的吗？
乐庆荣表现出极大的包容与宽慰：“你知道有些人就是比较敏感，在感官方面。比如耳朵、眼睛，以及身体的触觉，这是一种优势。你昨天说的那个东西，我想了一个晚上，我觉得你所看见的、听到的，还有你所经历的这些事，都与祂有关，祂把你的某些方面激发出来了。”
“……你的意思是这是好事？”
“不……这不好说。”乐庆荣迟疑了一下，“你知道东北的一种民俗宗教吗？叫做出马仙，也是跳大神。它的前身是萨满，现在结合了地方戏曲、二人转、佛道教，以及巫术，他们讲究人在生了一场大病之后，会一夜之间获得某些神通，这病就是所谓‘萨满病’，也是东北人常说的‘仙磨窍’。他们的流程里，‘仙’需要打通人周身的关窍，从而达到人仙合一的境界。再比如台湾的乩童、我们常见的所谓的‘巫祝’，这一类需要和神仙相沟通的角色，往往需要打通关窍。”
贺函舟心领神会：“你是觉得，我类似于出马仙、乩童或者巫祝，而‘它’就是那个‘仙’？”
“差不多。但我觉得那个肯定不是仙。”
贺函舟点头，十分赞同他这句话。
“祂找上你，一定有理由。你说你被邪教抓了手，是最近流行的那个‘萨怛’吗？”
“是，说来不好意思，我父亲在警察局工作。”贺函舟有些烦闷地摸了摸后颈，“那个女人在我们小区，我想她可能是知道我爸的工作，所以才抓住我，但我觉得一切太巧了。警察替我解围，我刚刚走出几步，她就死在了车轮下，但那附近有交警，据说也仔细拦了警戒线。”
“你看见了？”
“没有，所以我才觉得奇怪，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进去的，我爸早上走的时候没有通知我绕路，一切太凑巧了。我被吓到了，那晚回家就做了噩梦，外面在下雨，它爬到我身上，很冷，我知道它不是人，但是这世界上的肉块太多了。”贺函舟的声音突然无比冷静，“一块活肉，它怎么会有思维，又怎么会懂得性侵？它拥有人类的意识，它是清醒地、有逻辑和轨迹地进行这一切。第二天我发了高烧，差点死在医院里，但它又来了，我不确定它是否救了我的命。”
贺函舟还是选择性决定隐瞒一些东西，对上乐庆荣眼睛的时候，他知道乐庆荣正在思考，于是说：“我有一个很大胆的想法，这是我觉得最有可能的可能性。”
“你说。”乐庆荣抹了把汗。
“我怀疑它需要我的身体活着。”贺函舟说，“我前两天在北山广场遇到一个老爷子，我爸说他叫不识夫，他看出那东西的存在了，说它在我体内留了东西。那天晚上我感觉到它再往更深处挤，它想要占据一个绝佳的地位，尽管我还不知道它要什么、尽管它似乎救了我的命，但这一切都有报酬，都是交易，我现在需要它离开。”
乐庆荣出了很多汗，在凉爽的咖啡厅里很难想象他怎么会这么热，但他还是僵硬地喝了口咖啡，搓了搓下巴，犹豫着说：“……不识夫我知道，他是很厉害的前辈。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
“人没了，”贺函舟说，“前天早上，目前新闻报道为自焚，但我不信。”
“我也不信。”乐庆荣脱口道，“他一个中医，又是佛教徒，怎么也不可能自杀。”
“……佛教徒？”
“是，他家里供水月观音，有个中医诊所，生意特别好。你去道观附近问不识夫，都知道他。”
“……”贺函舟小声叹气。
乐庆荣调整了一下坐姿，伸手想要比划，又很快放下了。他反复这样了许多次，终于放弃了这种行为，只用语言道：“你说话很清楚，不像被吓坏了。”他很认真地看着贺函舟，“你懂我意思吗？”
贺函舟犹豫：“……好像不太懂。”
“我以前很多香客回想起既往的经历都会害怕，甚至会哭。”乐庆荣说，“你压根没那么害怕祂，你也太冷静了，描述得很精彩，想法很离奇。”他顿了顿，“……你真的着急解决这事儿？”
“乐哥，谁想和鬼同床。”
“……你说得对。”乐庆荣更慌了，“我见过鬼，肉块是真没见过。我给你个参考，怎么样？”
“您请说。”
“太岁。”
乐庆荣打开手机，亮出一个搜索页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