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同刻,市政府办公室。
今天之所见之所闻,留在林启明的肚肠里一直无法消化,这兴许是导致他大有呕吐感的原因。
别的人在会上轮番上阵,声罪致讨,但天空砸来白组长这三个大字后,他们临阵改扮自己的政治面孔,尚还说得过去,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白组长比较大度呢?
但就林启明的“程度”来讲,他要谢罪,怕是提头来见才足够。缺席晚饭的两个小时,他真有过拂尘驾鹤的想法。或者,一碗水端不平那就给他倒了。要不闯进去,大骂白轩逸当上组长架子烘烘的,说还要和他吵几架,这样传出去,能够拉拢白轩逸的对立派,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如若造势不成,还能保留一个“文死谏、武死战”的身后名……无非就是断头流血!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踏入办公室的第一下脚步,林启明印堂发黑,他感到自身幻化成为最后一幕的哈姆雷特,手持光剑,内心嘶喊:雷欧提斯受我这一剑!
可是白轩逸手上小小的电子设备,摧垮了他的理想信念。那狮头是何峙的东西,背景是个卧室,白轩逸下意识盖住了屏幕,但没盖住挂断前最后传来一声“哼”。哼,听着十二分的骄横,娇蛮,但属实是个正值风骚之年的男性。
串起来整个故事——将近凌晨,敢问哪一位人物会出现在黑社会头子的床上,且和白道的掌门人通着暧昧不清的电话?
他听过,何意羡叫何峙老师,亲一点有时候叫叔叔;他听说,何意羡又是白轩逸的继弟……
这一家子,生活是否太西化了……
一般人联想不到桃色的一层。但在白轩逸之前,林启明曾是本市最年轻的检察长,他至少眼力见方面无需多言。
而且主人翁是何意羡,就不一样。
何意羡从美国回来,最人生地不熟的时候,林启明便见过他,比何峙都要早很多。林启明对小何律师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良心摇摇欲坠的整个过程烂熟于心。不单如此,倘若这对师生真的有点什么,林启明可以自信说是他们的媒人。
四年前的惊鸿一瞥——法律援助机构可以在人民法院、检察院等场所派驻值班律师,何意羡是不是脑子不好,经常性跑来当免费志愿者。林启明远远瞧过一眼背影,冬日里有一束光洒下的感觉。
林启明当时是《检察日报》的总编辑,曾经的最高检影视中心主任。从最高检调任之后,他始终意难平,心想北京能有个中国检察影视中心,我们南方的检察院也可以搞搞电影、电视剧、专题片嘛……所以他见到何意羡,第一感觉是这个人才必须吸纳。时任的副检察长听说了笑他,林检您啊,您就是为了这点醋包的这盘饺子!
但是好说歹说,男明星本人没有半点加盟的意愿。林启明也没再强人所难。
一个小律师没人情关系,就没有大案源,加上基层法院以保证结案率为由,年底不受理案件,所以执业几个月没开庭,创收为零。后来开春了,听说这位神奇的小何律师,竟然奔忙于为贫弱者打官司。他似乎看不得绝望的眼神、无助的面孔,就想着能帮则帮吧。这个帮一把,那个拉一下。只有弱者的权益被保护,法律才有更大的价值。
最离谱的是他居然公开自己的电话号码,随时免费向社会各界提供疫情防控的法律服务。随着求助的人越来越多,全市乃至全国的维权案件都会找上门,何意羡组建了一个专门团队来作为支撑。那时候团队里有个女律师坐月子,收到的最难忘的礼物,莫过于坐月子时收到了一百只鸡和近千个鸡蛋,家里都无处安放,这些物品来源于不同的受援人,有的甚至冒着大雪挑着担子送过来。
他就这样用顽强的毅力、过硬的法律素养,坚守着这一份旁人无法理解的事业。
据说他在外国,除了处女秀是一场臭名远扬的“小辛普森案”,后来也是做“傻事”出名的。律协的聚餐每回总要笑一次这事。
这么一个“小人物”,林启明第二次听说这个名字时,竟已沾上血色。
那是因为一起案件。年逾花甲的清洁工阿姨因工伤多次与用工单位协商赔偿无果,再收不到赔付款,她的一双儿女都要退学了。这个案子的关纽在哪里,何意羡也懂,就算是美国不也是人情社会。
何意羡上了酒桌,但这次不是喝到胃穿孔就能了事了。那天的主宾是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的马局长,喝到横着出门,马局长却还让何意羡扶他出门。用肥滚滚的手揽住他的肩膀,在耳边热热地问道,哎,如果政府聘请你当法律顾问你干不干?何意羡笑说,我不给政府当走狗,我还是给老百姓当狗心里踏实点。马局长在众人面前将他扯得几乎鼻子碰了鼻子,仿佛面前小律师的口唇才真如酒,一触就沉醉。他说,怪不得我看第一眼,就像条小疯狗。何意羡沉静说,疯狗比走狗有尊严。何意羡放开他就要走,马局长却搂着他的腰一句话赛一句话的脏污,只见玉颜出汗珠忙用厚厚舌苔的舌头去舔。见何意羡闭了眼似乎认命,虽然没有一点表情,饶是无情也动人哪!黑蒲扇似得手就往屁股上黏。新华路上沉沉的夜,何意羡转身回了一记猛拳,两颗门牙打飞,血洒梧桐树叶。
林启明当时就在现场,冲了过去,马局长倒在路中央颜色纷呈。只见由于行凶者的艺术家气质,那一场面如同梵高的画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