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想一想说可疑人士是骗子是不公平的,至少他到目前为止并没有骗过任何人,甚至上天若愿为他作证的话还可以说他至今为止连一句假话都没说过。但众所周知不说谎并不意味着他是个好人,有些人这辈子都不说谎,却是个彻头彻尾的恶棍。
可疑人士自称来自遥远的东方,之所以会一路西来是为了去参加一场无聊的比赛,所以同赵南雪他们可算是顺路,何况他一向乐善好施乐于助人,这位小姑娘的哥哥遭遇无妄之灾,他很愿意帮助她找回哥哥。至于那个比赛时间尚早倒一点也不需要着急,何况他原本是可以不参加的,毕竟他年纪大了又水土不服。
“我不喜欢这里的气候。”可疑人士喃喃地抱怨,“太干燥,太阳也太烈,冬天又长,风沙那么大,夜里又那么冷,爬到山顶的时候连气都喘不上来。”他摸摸自己的脸,幽幽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似地道,“我的脸又干了。”
他告诉赵南雪他在故乡的时候曾经用海泥做过一种护肤品,保湿除皱,效果奇佳。赵南雪问后来怎么不做了?他说忘了。赵南雪说你又不是梁忘怎么也老说忘了。他便笑笑说遗忘是种自我保护,有些东西忘了比记得好,就怕想忘的忘不掉。
赵南雪说还是记得吧,人这辈子就靠记忆活着,记忆没了就是再世为人,他还不想再世为人。
“我同一个朋友曾经合奏过一支曲子,那支曲子是我为他写的,我只在他面前弹了一次,但他立刻就懂了我的意思,即兴用口哨和我合奏了一次。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当时的感受,那种感觉就像我俩心意相通,水乳交融,就像……”
“就像经历了一场美妙绝伦的性爱?”
赵南雪迅速地看了一眼燕燕,她用披巾裹着自己的脑袋,骑马走在前面,风是朝后吹的,应该不会把邪教教主的不堪言论吹进她的耳朵。
可疑人士的形容虽然粗俗却很到位,他回想他同迟天璧那一夜的交欢,高潮时直击天灵盖的震颤就如同用音乐交融时的愉悦一样让他不愿忘怀。
“我想我们未来应该还有机会再合奏一次。”
可疑人士微笑着道:“我相信你说的未来不是指来世。合奏应该也不会只满足于一次。但我想你说的那位朋友,”他突然看了一眼燕燕的背影,压低了声音道,“该不会恰好是燕燕姑娘的哥哥吧?”
赵南雪没有理他,但可疑人士提到了梁忘,他便不由得有些担忧地想:不知道梁忘现在怎么样了,他同迟天璧见面了吗?
按理说迟天璧本该已经同梁忘见面了。因为按照沈天珏和瑟瑟,也就是“她”的计划,他们此刻应该已经会合了,毕竟他们前后只差了一天的路程。可谁都知道在这个季节向西的路上,哪怕前后只差一两个时辰,前方的路或许就会出现变化,能走的路也会大有不同。
所以他们虽都走在向西的路上,位置和距离却已因时间而出现了不小的偏差,当然这也是预料中的事,所以不管是她还是他都不太紧张。略微有点不同的是她有一点不快,因为她很想早点向迟天璧夸耀她的节外生枝,她甚至有那么一点点迫不及待。
所以沈天珏的迟到令她微感失望,但那无损于她的端庄与从容,她从很早以前就学会了如何让自己的仪态能够丝毫不受情绪的干扰。她只是在凝视着迟天璧沉默的侧颜时发现他很有些心不在焉后幽幽地想:沈师兄怎么还没来呢?
与她相反,沈天珏并没有什么不快,对他来说不管带着谁上路、早一天晚一天都没有区别。所以虽然他已因遭遇沙暴而耽搁了两日行程且走了一条与瑟瑟全然不同的路。
但他一点也不着急赶上去。
他们今晚落脚的地方是一块不大的绿洲。除他们之外还有一个商队也在这里休憩,他打起帐蓬的帘子走进去,看到他的俘虏歪在那,身下是他们之前向商队租来的毡毯。他双目微阖嘴角含笑,正竖起耳朵聆听不远处传来的歌声与笑闹声。
虽然梁忘表示过他不会逃走,但沈天珏还是点了他的穴道。他一向都不喜欢节外生枝,也认为一切都该有规矩万物都该有规范。俘虏就应该有俘虏的样子,这个俘虏毫不愁苦已是不像话,若连束缚也没有岂非更不像话?甚至他现在看上去居然还有点快活,简直是不像话中的不像话。
沈天珏不喜欢那样的喧闹与歌声,他喜欢安静,也习惯了清静,但这片绿洲实在太小,他又不想去到太远的地方,这样明天他们穿过这片沙漠就会多走不少的路。其实他并不怕艰苦,但他想这个俘虏大概难以忍受,但为何会有这样的认知他却没去多想。
他是来带他去沐浴的。他们前天才遭遇了沙暴,今天又在沙漠里走了大半天,他知道他很需要洗个澡。
自那天之后,他认为只能由他亲自来带他,他想这件事真是可怕又可笑。
那是他们出发第一天的夜晚,他们在一家旅馆住宿。床铺倒还干净,窗棂上却浮着一层薄薄的细沙,这是丝路上小旅店的通病。小二打来了水,两个师弟替他拿来了换洗的衣服同时替他重新清扫这个房间,他便带了梁忘去洗澡。他素来好洁,旅途中不能奢求,但能做到的自然应当尽做,他也绝不虐待俘虏,但为了合乎规范,在俘虏用眼神询问他是不是回避一下他准备洗澡了的时候,他明确表达了拒绝。
他道:“我不能让你离开我的视线,你不是个老实人。不过你放心,我没有不良嗜好,我对那种事没兴趣。”他顿了一顿,意有所指地又加了一句,“我和迟师弟不是一类人。”
俘虏先是怔了一怔,随即失笑,他那种无可奈何啼笑皆非的模样实在动人,沈天珏看着他,心中一动,目光竟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他不由得心中一凛,心想怪不得瑟师妹会有那样的怀疑,一个男人生成他这副模样,简直就像天生是该被……后面的形容他自觉过分恶毒了,不但恶毒,简直诛心。但从另一个角度说,他既然做得,又怎么怪得别人说?沈天珏承认他对这种事有偏见,连带的对这种人也有偏见,但又同这世间大多数人一样他不愿苛责自己的亲友,于是那鄙夷便尽数投向了梁忘。
一个男人向另一个男人求欢固然令人侧目,一个男人向另一个男人投怀送抱则更是自甘下贱。他说自己同迟天璧不是同一种人的时候,潜台词其实是我与你们不是同类。
然而俘虏似乎并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他只是无所谓地笑了一笑然后开始脱衣服。他脱得既不扭捏也不刻意,那坦荡的姿态倒显得沈天珏似乎有些惺惺作态了。
沈天珏确定他不喜欢他这种态度。恬不知耻,他想,不过倒是符合瑟师妹的猜想,若非如此,两个……不三个男人怎会……但他很快又停止了猜想,如那晚的赵南雪一般在梁忘转过身的瞬间怔住。
震惊与错愕之后他并没有想吐,却突然有一瞬间感到自己无法呼吸,他突然对先前的猜想生起深深的怀疑,或许他们完全想错了!他突然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坚持留下,甚至有点后悔刚才对他说的话。
然而俘虏对此似乎一无所觉,他看上去依然坦荡而自然,如果是伪装他的演技也无疑是影帝级别的。他神色自若地在他面前洗头洗澡,末了拿帕子擦拭身上的水渍,换上他为他准备的衣服,甚至还因此对他说了一声“谢谢”。
他的发丝还在滴水,沈天珏便递给他另一条手巾。由于这个动作太过自然,俘虏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但他很快就接受了他的好意。他想这个人还真是不懂客气。后来他知道他并不是不懂客气,他只是从不习惯对他人的善意说不。
梁忘穿他的衣服有一点大,但他不介意,他想到他的衣物包裹着他的身体,不知怎么的就觉得有点安心。他在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心情里隐藏了怎样的讯息,因为那不合规范,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他同迟天璧不是一类人。
瑟瑟对他提出这项任务的时候讲述了她对迟天璧那两个朋友的猜测,特别是那个一年来一直为他送酒的酒坊伙计。他对她的猜测原本不大信服,因为就算如她所说迟天璧喜欢男人他也不相信他会喜欢一个乡下镇上的酒坊伙计。但她说内中或许另有隐情:“这世上绝不会有那样的人肯窝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上当一个酒坊的伙计,你看见就懂我的意思了。”
他确实一看到就懂了。女人的直觉有时真是可怕,他想,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也怪不得她会有那样的猜想,便连他也在见到目标的那一刻将信将疑,对迟天璧的人品产生了强烈的质疑。
难道真如瑟师妹所言他们三个不知廉耻在那山间干着那些禽兽不如的下流勾当?
但现在,他想,师妹或许是错的。不,她大概率是错的。至少这个人和迟师弟间定然是清白的,他或许应该放了他,去抓逃走了的那个。
但他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不想被她唠叨,事实上他也不想与她发生争执,他没有理由不喜欢她,事实上整个西山年轻一辈的男子没有谁不喜欢她不想追求她,她是整座西山剑宫最美丽最优秀的女子。但之前有迟天璧。可现在已经没有问题了,他想,按照规范,她很有可能甚至是理所当然地理应成为他的妻子,所以她才会向他透露迟天璧的秘密并且寻求他的帮助。既然如此,他就完全没有必要在这种小事上忤逆她,何况这个俘虏并不让人讨厌。
不,有一点,他想,香气。
第一次点他穴道搜他身的时候他就闻到了。他身上带着沉香的香气。当然是沉香,而且是名贵的奇楠,来自东方海上的品种。
让人厌恶的味道。
一个他十分厌恶的人身上便有这种香气,但此刻在他怀里苦笑的男人却并不是他,他想他似乎不该搜他,但他更不想让其他人来碰他,最后他只好草草作罢,假装没有闻到那个味道。
今夜的绿洲实在太过喧闹了,也因为它实在太小,夜深之后更是什么声音都听得见,包括那些不该被人听见的声音。但沈天珏知道更主要的原因是他的耳力太好,同样太好的还有他的嗅觉,黑暗中,那个味道肆无忌惮地在只有他俩的帐蓬里蔓延,一直侵入他的梦境。
他做了一个淫乱不堪的梦,他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的老二直挺挺地指向帐顶。黑暗中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而那香气似乎更浓了。他不由自主地生起了一个强烈的怀疑:这会不会是一个东海的阴谋?
其实很多时候这世间并没有传奇故事中那么多的阴谋,阴差阳错才是生活的主流,但人们津津乐道于擅长谋算的智者,将他们渲染成神仙。而对于作风严谨的人来说,相信阴谋的更大心理因素是他们厌恶无法掌控的变数,不管是善变的天气还是突然变得糟糕的情绪,而如果将这一切都归咎于人为的阴谋便都说得通了。
逻辑通顺才能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