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悦地笑起来,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与壁上的某尊菩萨做了重影,他看着了,心却莫名地痛了一下,想到了赵南雪。
她也恰恰提到了赵南雪:“这个人我曾见过。”她指着壁画下方三个蹲在那玩鲤鱼的小鬼之一说,“就是他指路给我的。他是你的朋友吗?”她又指了指另一个,“他长得可真好看。看起来你们感情很好啊,等下是不是应该去和他们道个别说一声,或者干脆请他们一路?”
迟天璧本在低头收拾他的画具,他刚刚才一样一样地展开了它们,现在正把它们又一样一样地收起来。听到她这话他便抬起来看向她,道:“我已答应了你的要求。你知道,我一向言出必行。”他的语调虽平静,口气却已近乎严肃,这让他接下来的话听起来像是一个警告。他说:“你最好不要节外生枝做一些无谓的事。”
梁忘家的酒坊就在十里外的镇上。同西北所有不大不小的小镇一样,这里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绸缎铺里的缎子颜色旧得像扑了灰;酒楼只有底下一层摆了十张桌子,而大多数时候连那十张桌子都坐不满;路边摆出来的杂货摊看着东西挺多,但每一样东西都让人觉得它该出现在垃圾堆里或者根本就是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
这个镇上唯一令人觉得名符其实的或许就只有梁氏酒坊的酒。
酒坊的老板娘当然姓梁,是个身材高大的妇人,年纪已经很大了,眉眼间却还有几分风情。她念佛却不吃斋,同大多数底层劳动妇女一样勤劳热情,富于同情心,也同她们一样喜怒无常,唠叨爱操心。
梁忘是她捡回来的第三件活物。在那之前她捡过一条狗还有一只猫,二者都生的奇丑无比,所以当她捡到梁忘的时候兴奋得两眼发光,因为他不但是个全须全尾的小伙子,而且还生得十分漂亮,比她这辈子见过的所有男人女人都漂亮。她喜孜孜地对老头子说以后养老有靠了!
虽然这个小伙子醒来之后把从前的事包括自己是什么人全都忘光了。
所以梁忘的忘是遗忘的忘。赵南雪说念起来像在叫狗,梁忘说狗是大旺,猫是二旺,我最多只能算三旺,幸好老娘不叫他忘忘。
梁氏酒坊还有一个闺女,她比大旺二旺梁忘来得都早,她也和这些旺忘全盘扯不上关系,她叫燕燕。据梁忘说,是个很漂亮的大姑娘。
赵南雪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她是燕燕的原因就在于此。梁忘说他有一个很漂亮的妹妹,虽然赵南雪一开始也没想过她会有梁忘那么漂亮,但他没想到的是,燕燕压根就不漂亮。
当然也不丑,但也仅止于此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和漂亮两个字沾不上边,只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只要不是生得十分丑陋,那种青春的气质终究是赏心悦目让人喜欢的。何况燕燕又是个一看就很健康很有精神的姑娘,脸蛋红扑扑的,眼睛又亮又大,只是脾气似乎不大好。
但那或许只是针对赵南雪。她似乎完全不觉得赵南雪悦目,她看他的表情就像看一条摇着尾巴前来讨饭的癞皮狗。“我哥不在。”她毫不客气地说。
赵南雪看看天,意识到梁忘或许还在归途。除了迟天璧,他还有好几家客户要去送酒。他该晚一点再过来,但没有关系,他想,让迟天璧在家晾一晾也好,难不成还指望他做个倚门望夫的小媳妇?
天色已晚,街上的人已变得不多了。这个地方的人并没有过夜生活的习惯,唯一一家妓院的门口也冷冷清清。他买了一囊酒坐在门槛上喝,不知怎地就想到了那晚他去吻梁忘嘴唇上的酒,那个味道至今仍留在他的脑海里。时过境迁,回想起来仿佛做了一场梦。他的胸口又有柔情在涌动,他放下酒囊,拿起了他的琴。
他弹了那支昨日在树阴下为自己弹奏的歌谣,那甜蜜而略带忧伤的旋律,浓得就像化不开的酒,又像这渐渐沉下来的暮色。他仿佛听到有人在轻轻叹息,但他沉浸在自己的音乐里,没去看另一边的黑暗。
梁忘还没有回来,酒坊也还没有打烊,他放下琴重又拿起他的酒,那个女孩坐在柜台后面看着他,冷不丁就冒出一句“禽兽!”那声音又冷又硬,像在往墙上钉钉子。
赵南雪险些被酒呛到。他毫不怀疑女孩指的是他,但他哪里像禽兽?便连昨晚像禽兽的也是迟天璧不是他好吗?但他又觉得同一个小女孩争辩这种没头没尾的指控很有自讨苦吃的概率,众所周知往这种没有指名道姓的坑里跳的只有傻瓜,所以他只是翻了个白眼,假装失聪。
然而女孩不放过他,又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赵南雪忍不住问:“我在想什么?”
燕燕便不屑地道:“你在想怎么同我哥上床。”
赵南雪这回是真的被呛了一下。他摸着自己的胸口咳出了眼泪,心中想的却是:我操!
他无法否认,他确实生起过无论如何也要搞一回梁忘的冲动,就在梁忘同他说他有一个很漂亮的妹妹想介绍给他的时候。
言啸天是个变态没错,但他说对了一句话,梁忘确实长了一张让人看着就想犯罪的脸。即便他已不再是少年,他依然是个让人一见便想到美丽两个字的男子。
对这样的皮相动心是人之常情。赵南雪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当然动心之余如果动起歪念头进而动起手来,那就是大问题了。
对他这个说辞女孩似乎接受了,看他的目光也和缓下来,赵南雪确定绝不能告诉她自己曾经借瘾装疯吻过梁忘。迷恋兄长的女孩都很恐怖,他不想被柜台上那一溜古怪的陶器砸成脑震荡。
其实那些陶器都做得很有意思,不能说很精致,但却都带了点教人喜欢的活泼劲。不知道是哪里进的货,赵南雪想。
梁忘还没回来。
女孩又问:“你是不是喜欢我哥?”
她穷追不舍,赵南雪只好回答:“我们是好朋友。你真的有点奇怪,你哥是男人,我也是男人,通常都不会往歪了想的是吧。”
女孩子撇了撇嘴,将信将疑,她那神色里带着这个年龄少女常有的那种自以为什么都懂但其实什么都不懂的高傲。她道:“别以为我是小孩子!你们男人!哼!”赵南雪简直有点想为我们男人怎么了喊起冤来,却听她突又问道:“你知不知道有个在石窟里画画的画师?人高马大的,一脸大胡子,像个野人似的。”
赵南雪心想知道,可太知道了!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知道!其实昨晚之前还没那么知道,但现在你问可就什么都知道了。但他没这么炫耀,只说知道,是个画画的嘛,在山洞里画了一堆一看就不是好人的菩萨。
其实菩萨本来就不是人,更不用提好人坏人。但她却似对这个答案很满意,皱起眉头道:“我觉得我哥对他太关心了,不好。”
赵南雪不觉有点乐,说怎么不好?你哥关心他,说明他俩是朋友,朋友之间关心是应该的。
燕燕就立刻凶巴巴地说什么朋友之间应该相互关心!我看我哥根本就是居心不良,迟早被男人骗!赵南雪说你怎么对你哥没信心啊……说到这突又顿住,狐疑地想梁忘之所以会丧失记忆不会就是因为以前被男人骗过伤了心吧?
燕燕居然也说了相同的话:“我看我哥以前一定是被男人骗过才会把什么都忘了……”突也顿住,然后冲一边喊,“哎!我们打烊了!”
赵南雪这才注意到店里居然还有人。
酒坊的店面不大,却也摆了几条凳子给客人们歇脚。赵南雪进来的时候天还没黑,那人已经在里面坐着了。这会儿天已黑透了,他坐在黑暗中,似乎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便。他穿了件连帽的黑袍,兜帽压得很低,坐在那一言不发地喝酒,若不仔细看几乎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听到燕燕的声音他如梦初醒般地“啊”了一声,喃喃地道:“这么晚了啊。”赵南雪意识到他就是先前听着他的曲子发出叹息的人。他站起来从赵南雪身边走了出去。
他的个子应该比赵南雪高一点,但没有迟天璧那么壮。街角的灯光照过来,将他的脸照得半明半暗,赵南雪从下方看去,恰看得一双俊俏得连神明都会嫉妒的眼睛,而似乎也正是因为神明的嫉妒,在他左边眉梢到眼角处留下了一道窄窄的伤疤。
【本章阅读完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