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忘回来的时候赵南雪正和燕燕讨论那个神秘的男人。赵南雪表示并不是藏头掩面就意味着不是好人,这年头男人也怕晒说不定人家只是比较注重保养,但燕燕依然坚持戴兜帽的都不是好东西,不管男人还是女人。赵南雪便嘲笑说你是嫉妒人家长得漂亮吧?
燕燕不屑地冷笑:“我嫉妒他?他有我哥好看吗?哥,我给你编了个新笠,你明天戴那个吧。”
梁忘说好,赵南雪说你别什么都说好,她给你编的那个斗笠像个鱼蒌子,你要戴上别人怕不以为你是个卖鱼的,不说笑,我找你有事。梁忘说不急,这么晚了,先吃饭吧。赵南雪摸摸肚子,不争气地说好。
赵南雪第一回见了老板娘的丈夫,一个乐呵乐呵的老头,花白的头发挽成一个小髻,像脑门后面挂了颗李子。他给自己梁忘和赵南雪都倒上了酒,最后恭恭敬敬地倒了一碗大的,亲亲热热地奉给他的娘子。
老板娘对老头的态度很满意,嗔了一声说死鬼,有客呢。一面却又眉开眼笑地转头同赵南雪说话:“几岁啦?哪里人?现做什么营生?家里几口人?成家了吗?我们燕燕可是一等一挑不出第二个的好姑娘!”
赵南雪埋头苦吃,连酒都顾不上喝了,偶一抬头,只见梁忘和燕燕凑在一起吃吃地笑,不觉也笑了一下,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晚饭后老板娘又热情地为赵南雪介绍了一圈镇上的各家姑娘,从十四岁的女孩子到三十四岁的寡妇,最后又强调了一次她家燕燕最好,希望赵南雪若是遇见什么好人家可得帮忙留意一下。赵南雪这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入老板娘的法眼,一面答应一面却有点不服气。只听老板娘转头对丈夫说男人那么俊,不是花就是渣,又只会弹琴唱曲,实用价值为零。找媳妇倒也罢了,好歹有个观赏价值,找女婿可不成。
老板娘对丈夫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既不大可也不小,既不说要赵南雪听见似乎也不像是怕他听见,赵南雪浑不想自己竟然遭了嫌弃,然而想一想老太太看的是长远,而这种东西恰恰是他没有的,似乎也不能说不对。
老头表示女儿主意大得很你可管不了,横竖她有手艺,不嫁也养得活自己,随她高兴吧。梁老板说的手艺是制陶,赵南雪现在已知道柜台上摆的那一溜陶器都是燕燕的作品。她的手工在这方圆小有名气,有些商人甚至会专程跑一趟来收她的一点货去卖。
赵南雪承认女孩的手工颇有意趣,同样是个罐子,她烧出来的便同杂货铺上的完全像两样东西,倒不全是因为做得格外细致,而是那线条里有种活泼泼的姿态在里面,就像此刻摆在窗台上那只花瓶,肚子上有一条斜斜的褶子,像个笑裂了的石榴,但她在瓶口插上几枝野菊花,本不规整的瓶子立刻便呈现出一种野趣,像一个阳光下的笑脸。
梁忘的屋子很小,是柴房隔出来的,床铺也小,他一个人睡还好,今夜多了一个赵南雪便显得有点挤了。赵南雪因此相信迟天璧必定是没有来过,他若来了,老板娘夫妇一定会记得他且对他必定比对自己还要嫌弃——因为他不但只会画画,他还费粮食且有撞断房子横梁或顶破屋顶的风险,还有门楣。赵南雪不确定它们和迟天璧的头谁更硬一点,虽然他刚刚才试过,差点把自己撞晕过去。
幸好房间的通风很好,夜里也不热,两个男人并肩躺在一个铺上虽然有点挤。但因为是梁忘,赵南雪甚至觉得可以再挤一点,这样他就可以顺势把梁忘抱进怀里,到时候再思考要不要给迟天璧戴一顶绿帽子。
他去见他的女菩萨,我为什么不能抱我的男菩萨?他有些悻悻地想。而且因为是梁忘,他相信迟天璧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然后他就闻到了一种香气。香气很淡,似甜非甜,似苦非苦,像木香又像花香,似乎还有点酸,细细的,像蜘蛛吐出的丝,一缕一缕地往心坎里钻,又飘飘荡荡地抽出飘走,引的人不由自主地想追上去抓住。
赵南雪没有追上去,因为他立刻就发现这香气来自梁忘身上,他那日压在他身上时也闻到过,只是当时酒香太浓将这香气压了过去,但今夜没有了酒香,这香气便有点过于钻心挠肠。他很想凑近了再闻闻,但梁忘不是迟天璧,他能扒着迟天璧闻了又闻咬了又咬,梁忘不行。他还没确定是不是要给迟天璧戴绿帽,也还在烦恼是不是要和他的好朋友发展出不正当的关系。虽然他潜意识里根本没意识到梁忘可能拒绝或者不喜欢。这一方面是因为梁忘总是说好,另一方面是赵南雪其实个性恶劣自私且幼稚,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老板娘嫌弃他的唯一原因是老人一眼就看穿了他是个混蛋。
好比迟天璧迟迟未归,他满脑子都想的是他正做着对不起他的事所以他也要做一点坏事,如果他不是过于天真且把迟天璧的处境也想得过于天真,他就该去石窟找他而不是跑来找梁忘。而梁忘则对混蛋有一种不知是天生还是后天养成的宽容,以至赵南雪有时候会觉得就像迟天璧的原形是只螳螂精一样他的原身说不定真是一位菩萨。
否则他身上为什么会有这种似乎是修行人才会有的香气?
赵南雪曾经闻过类似的香气,在少有的几个游方僧人的身上。泽天君交游广阔也崇僧礼佛,他也曾跟着她在某些地方闻到过类似的香气,是修行者常佩的沉香。但梁忘不信佛也不是和尚,这种香气也绝不是普通寺庙里会有的,而且它太轻了,又轻又薄,如果不是此刻两个人靠的这么近这地方又这么静,平日里他根本闻不到,事实上他们每次相见他都只闻得到酒香。
赵南雪感到有点恍惚,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我从未问过你俩是怎么认识的。”
梁忘不假思索地道:“我代替老爹去石窟那边送酒。他喜欢我家的酒,出手也很阔绰,后来我去看他的画,我很喜欢,然后我们就成了朋友。”
赵南雪愕道:“就这样?”
梁忘道:“否则你以为该是怎样?似你那般惹了麻烦被人千里追杀的故事不是人人都会遇到的,小迟也不像你那么混蛋,既惹上女人,还吸引变态。”
赵南雪发现自己无法反驳,只好讪讪地道:“我以为……就算我是个混蛋,难道他便是个好人吗?好人谁会把自己搞成个野人躲在那种洞窟里画那种画!”
他不知道迟天璧不但画了菩萨,还把他们三个画成了小鬼,如果知道可能会形容得更糟糕一点。
梁忘轻轻叹了口气,轻声道:“我们也从未问过你的过去是吧?其实你也知道,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他不愿提起的过去,可能是情,可能是仇,可能是爱,也可能是恨。有的人选择遗忘,有的人选择逃避,或多或少都不过是为求片刻的安宁。你又何必非要去揭人家的伤疤呢?”
赵南雪道:“所以你是自己选择了忘记?”
梁忘笑了一下,道:“我不知道,或许吧。因为我从未试图去找回它。我想或许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所以我潜意识里选择了忘记。”
赵南雪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他那位女菩萨。”他知道梁忘知道他在说什么,“他说不是他的情人。”
梁忘嗯了一声,问:“你不信?”
赵南雪自嘲似地笑了一声,道:“但他爱她。她不是他的情人,却是他爱的女人。”
梁忘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脖子,道:“我以为经过昨晚,你该是他的情人。”
赵南雪咳了一声。他根本没去管他脖子上的淤痕,事实上也正因为他看上去太过坦荡所以见到的人都以为那大概是被跳蚤咬肿的包。他道:“我是。但他也爱她,或许不是对我这种爱,但你不要否认,他的画就是最好的证据,何况他本就是个感情充沛的人,他也爱你。”
梁忘承认。赵南雪便有些懊恼地叹了口气,道:“你知道吗?我一直不明白,他那么爱你,却从没同你上过床。我之前一直以为是因为他对男人不行,但昨晚……”昨晚是什么情况,他想他根本用不着说。
他看向梁忘,轻声道:“所以,我在想是不是因为你不喜欢男人?你没有发现吗,自从睡下来开始,你一直都很紧张……”
所以他虽然很想抱紧他,却连手指尖都不敢动一下。
梁忘先是愣了愣,随后苦笑。他稍稍犹豫了一下,突然坐了起来。月已西斜,有几缕羊奶般白的月光自窗口照进来,梁忘半张脸被月光照着,半张脸则隐在黑暗里,他像坐在阴阳两界的交汇处,或许更偏黑暗一点。
他道:“其实答案很简单。”他解开上衣的扣子,脱下来,然后转过身,将他的后背展露在赵南雪眼前。
赵南雪怔住,他下意识地捂了一下嘴,不是因为想叫,而是因为想吐,随即又因此感到深深的悲哀。
梁忘顿了一会儿便又穿上了衣服,然后重新躺下来,他看上去依旧那么平和从容。赵南雪这回伸出手去紧紧地将他拥进怀里,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说得对。迟天璧不像我,我是个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