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脚下是一泽浅滩,每走一步,便响起哗啦的水声。四周被黑夜笼罩,唯一的光亮来自头顶的灯光。
方见时觉得自己像是被流放的囚犯,迷茫、无措,心底产生了莫大的惊慌。
眼前突然浮现出光亮,他用手遮住光芒,微眯着眼睛看去。
他先是在那团光亮里看见了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裴淮兰,他穿着黑色西装,左手牵着看不清面目的女子。耳畔响起婚礼进行曲,无数宾客挂起笑脸,稀稀拉拉的掌声不绝于耳。
方见时想要跑过去,却像是被藤蔓禁锢住身体一般,无法动弹。
脚底的水逐渐漫了上来。没过膝盖、腰身、最后是眼睛。他在清醒中绝望,最后在绝望中惊醒。
被放在床头柜上的衣服口袋里手机还在震动着,方见时很快平复下噩梦带来的惊慌。他伸出手想去拿手机,却发现自己的胸口被一只手臂紧紧揽住。
方见时顺着那条手臂往后看,裴明朗的睡颜猝不及防映入眼帘。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发觉这甚至不是自己的房间。这才想起昨天晚上,他竟然因为心交力瘁直接睡在了裴明朗的怀里。
方见时咬了咬嘴唇,随后放轻力气把裴明朗的手臂移开,轻手轻脚下床,拿过早已停歇下来的手机,走到浴室。
来电人是裴淮兰。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握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回拨过去。
“宝贝,凌晨怎么给我打了个电话?有事吗?”
这个时候,新西兰应当已经到了中午,正是一天之中最为炎热的时候。
方见时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视线又不由自主变得模糊起来。他匆忙用手捂住手机的听筒,连连深呼吸了好几次,直至声音变得平常别无二致,才开口道:
“没事老公,我不小心按错了。”
“没事就好,”裴淮兰像是走到了另一个地方,沉默了好一会儿又继续道:“我刚刚在一家中餐厅吃完饭。”
方见时语气勉强:“是吗?吃的什么?”
“很多道菜,具体什么名字我忘了,等会儿给你传个照片,”裴淮兰说:“感觉没有宝贝你做的好吃。”
方见时一直垂着眼听他说。
从吃饭的话题,聊到新西兰的美景,兴许是意识到了方见时前所未有的沉默,裴淮兰以为他心情不好,就连平时说不出几句话的嘴里都蹦出一两句幽默话语来。
方见时也很想配合他笑出声来,可是这对于他来说,实在是一件很勉强的事。即将挂断的时候,方见时突然问道:
“……老公,你还爱我吗?”
裴淮兰显然也被他问住了。最后他说:“当然爱你了,不爱你的话怎么会想和你结婚呢?”
那你为什么要和别人结婚?
方见时紧紧攥着手机,无声质问。
电话挂断后,他从微信里收到裴淮兰发来的菜品照片。
老公:你要好好吃饭,瘦了我会心疼
方见时放大了那张照片,一寸一寸地看过去,最后终于在照片的靠近底部的角落发现了端倪。
他自己喜爱摄影,同时也是熟知裴淮兰本性的人。裴淮兰不爱拍照,他是知道的。裴淮兰不爱吃茄子,他也是知道的。
所以当这一盘炝炒茄子出现并靠近摄影者视角的时候,他便真真切切地明白——至少这一顿饭,裴淮兰不是一个人吃的。
有人陪伴着裴淮兰,从中国飞到新西兰,跨越了九千多公里的距离。
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双手无力。已经不知流了多少眼泪。面对清晰的现实,即使明白眼泪只能一时缓解痛苦,这仅仅是身体自愈的机制,方见时也无法阻止它的产生。
因为身体知道他很痛苦。就算掩盖住了所有呜咽,他无声的泣泪,骨髓全能听见。
浴室的门就在这时被打开。
裴明朗的手还维持在推门的动作。他头发蓬乱,衣服皱巴巴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他推开门,与方见时隔着眼泪对视。
裴明朗不会告诉方见时,其实早在手机响起之前他就醒了。醒来的那一刹那,当他看见身旁的方见时,内心涌出无限的满足。
他单手撑起半个身体,侧着身用手指悄无声息靠近他的皮肤。隔着一道几不可见的空气缝隙,描摹他的眉眼。
先是那一双睫毛长而浓的眼睛,然后是鼻梁上那颗淡色的痣,最后手指悄然转至微微张开的嘴唇,来回勾勒,婉转柔情。
许是察觉到方见时是做了噩梦,他又悄然躺下钻进被窝,手臂揽住他的大半肩膀,轻轻地拍打抚慰。
听到手机振动,裴明朗急忙闭上眼装作熟睡。随后他听见方见时下床的声音,浴室里传来一两句闷闷的讲话声。
他也起身下床,背靠着浴室的墙壁,低头看向地板。
裴明朗不向方见时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想勾起他的伤心事。可这并不意味着裴明朗没有自己的猜测。
隔着毛玻璃,他仿佛听见了方见时急促的呼吸,但很快他才发觉是自己的错觉。过于安静的浴室让他产生了非常浓烈的不安,于是他才一把推开门。
裴明朗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
他心疼。心疼眼前这个忍着哭声、身体发颤的男人。同时他又恼怒,恼怒于那个不曾见过的男人,为什么会让他如此伤心。
裴明朗抿着唇,慢慢走近方见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