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很久之前,远在他们之间还没出现任何问题、彼此都沉浸在幸福的喜悦之中时,方见时就隐隐有种预感——他和裴淮兰,也许注定走不到最后。
并非是热恋时的患得患失,对于方见时来说,一切都有迹可循。
家境的悬殊便是第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
尚不清楚人有阶级贫富之分的幼年时期,他就经常在电视新闻上听闻裴家的名号。天底下裴姓几何多,能让人如此津津乐道的,却只此一家。
裴家是真正有源可溯的豪门贵族。
明清时期裴氏便是留于史册的官宦世家,清末变革时其后辈子弟弃政从商、远渡洋海,却又在祖国危难时举家族心血回国捐赠钱财。
裴淮兰的爷爷更是凭借卓越的目光和头脑,趁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做大了家族产业。
由最开始的房产行业,到遍布全国的高科技产品,方见时知道,他的恋人接过的是一个庞大无比的商业帝国。
有时方见时在家里看电视,偶然看到裴淮兰西装革履、正襟危坐,接受记者采访时优雅迷人的模样。
对商业不感兴趣的小女生,也会因为他那张俊脸看遍他为数不多的采访,剪成视频配上音乐,标题文字:?永远为未婚的豪门贵公子而心动》
方见时曾有一段时间,也沉迷于在各大网站上搜索裴淮兰的名字。别人对他的夸赞感同身受,对他的诋毁好像是恶言的鞭子抽在自己身上,疼痛愤怒。
看到有许多女孩甚至男孩评论说做梦都想成为他的情人,方见时都只是匆匆略过不去在意。直到一天,他看到最新的热评:
“别做梦啦!人家那种身世肯定要找门当户对的女孩子结婚的,想想可以,最重要的还是努力提升自己,咱们自己当富婆,姐妹们共勉!”
那一刻,甚至他还没看完这一大段文字,仿佛石子投入湖中,打碎了平静表象,露出被爱情粉饰的、正在逐渐逼近的现实——裴淮兰迟早会和其他女人结婚。
即使方见时的身体里存在女性的生殖器官,即便他能够和女性一样怀孕、生子,也掩盖不了他身为男人的事实。
那时他和亲生父母已许久不联系,他失去了亲人的倚靠,又或者说,名为“家人”的保护伞,从来没有为他遮风避雨过。
为了抓住唯一的依靠,方见时愿意牺牲事业,收起自尊与骄傲,拒绝大学同学的工作邀请,拒绝导师介绍的岗位,系上围裙,做一盅汤、盛两碗饭、两荤两素,每日每夜等他回来。
照顾裴淮兰、爱他、讨好他、为他着想……每一日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甚至已成本能。
但他终究是男人。
普通家庭尚且不认同同性婚姻,又何况如此庞大的家族。
况且……他与裴淮兰,真的能一直相爱吗?
方见时无比清楚,和其他人相比,自己占据的优势不过是年少时的一点情谊。裴淮兰的追求者中,有太多人比自己好了。
他们经济独立、他们出身优越、他们容貌出众,他们生性活泼。
他们就像是被高举于水仙花神座前的圆润珍珠,而自己,则是寄生在纳西索斯披风底下见不得光的跳蚤。
“纵使年少情深,也会相看两厌。”
时间的洪流带来新的记忆,也将必然冲刷磨损掉过往的美好。
所以方见时一直在给自己准备时间。
也许不久的将来,纳西索斯一时兴起整理衣袍,发觉他的存在如此惹人厌烦,掀起披风随意抖落,而他便会归于污泥。
所以他一直在心底告诉自己,即使那天到来,也要保持微笑,直到最后一刻。
他依然记得,大学时自己曾对裴淮兰说过:假使你不再爱我,就让我们好聚好散。
那时的裴淮兰听罢,面无表情拧了拧他的脸蛋,对他说:我不会是先抛弃你的那个。
已经忘记当时自己开心到亲了他几下,只记得那年他们确实相爱深浓。
因此从察觉到端倪以来,方见时一直在等着他说出口。
也许,如果裴淮兰一辈子不说,自己也可以一辈子把端倪当做错觉,放下疑虑。
他来,自己便用身体补偿他,用亲热与肌肤相贴,证明美好不假;听他的话,生一个或者两个孩子,这个小宝贝融合了两人的血液,是他们爱情的结晶。
但如果裴淮兰说了,自己也决计不会纠缠。好聚好散,他说到做到。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突然被陌生人赤裸裸揭露裴淮兰出轨的事实。他像是被人扇了一百个、一千个巴掌,脸部麻木,全身上下好似只有眼睛能动。
手机那头的消息还在源源不断涌来,言语之中满是挑拨的意味。对方向他发来个人主页的截图,并告诉他:
“他结婚了,这件事应该还没告诉你吧。”
“这是他新婚妻子的社交账号,法律没有先来后到,在她面前,我们都是见不得光的小三。”
锋锐的话语似刀刃狠狠扎进他的内心。可是她说的没错,法律不管爱情的先来后到。
方见时无法抑制住身体的颤抖,桌角的玻璃杯被撞倒,水全溢出来,最后顺着引力倾落在裤腿上。可他已经不能关顾。
他不知道自己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点进陌生人提供的社交账号。他只能看到女生的头像是绿色盆栽,昵称为“信”。
个人简介里,她称呼自己为“嫁给心上人的已婚少女”。
于是他不禁联想到一周前的那个深夜,裴淮兰口中那个叫“善信”的人。
从上到下细细翻阅,女人用六年时间写尽了自己从情窦初开到终成善果的心路历程。
六年前,她写下第一篇动态,羞涩地称他为“裴哥哥”。分离时以为就此不见,语气颇多哀怨,这种哀怨直到半年前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期盼、是欣喜。她写道:期待我们的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