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长兴五年二月，天气尤为寒冷，屋檐下的冰霜长棱仍在。只是这京城内部，却因去年年底的蜀王谋反案一直笼罩在动荡中，底下的民众不怎么觉得，朝中之人无不觉得阴影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宗正寺卿微微躬身将人引进来，随之退出去将门细心地掩好。此地是关押有罪宗室的地方，建立二十年来今日才首次迎来第一个囚犯。蜀王赵景仁双足铐着镣铐，倚坐在墙边发呆，听着声音转头望去细细打量着来人，露出一个讽刺的笑来：“赵相公来此，所为何事啊？”
来人摘下斗篷，露出一张秀雅的芙蓉面来，正是去年二度拜相的宰相赵雍。他敛眉顺目，平淡道：“明明是四大王请雍来此，何须有此作态？”
赵景仁冷笑一声，上下打量着赵雍，嘲讽道：“相公二度入中枢，前朝少有，如何板着张脸啊？难道是——”说着他凑近了点，冰凉的手指覆上赵雍脸颊：“穆之兄这般的人尽可夫的婊子，也会为我二哥哭泣吗？”
宰相微微蹙了蹙眉，沉声道：“四大王这是什么话，置雍为何地呢？”
“哈哈哈哈……赵穆之你说，如果二哥还在，知道你如今这般作态，会作何感想啊？”
赵景仁笑得肆意，语气中饱含恶意：“他刚走没多久，他素来爱慕的情人就跟弟弟滚在一起，还搞死了他的两个儿子，你说若是二哥活着，会怎么看你？”
赵雍掩盖在袍服下的手紧紧掐在了一起，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四大王何必如此，太祖皇帝已经登仙数年，再谈又有何意义呢？”
“赵雍啊……你不想提二哥？那我那两个侄子呢？他们好歹还叫你声伯父，你就放任他们去死吗？”
长兴元年十二月。
太祖第二子陈王瑜薨逝，有说为自尽，太宗哀之，辍朝一日，追谥“定”。
赵璇站在兄长的灵位前发呆。
在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他与二哥实际上并不算太亲近，一是年龄的问题，二是因为二哥是孝惠皇后嫡出，自己生母卑贱，素来两人也玩不到一起去。可如今父亲去了，上位的是叔父，让人不由得浮想联翩，他们这些皇子几乎肉眼可见的成为了阻碍，想起历史上的旧事，赵璇不禁打了个寒噤，突然觉得太冷了。
康乐公主赵丽华敬了柱香，站到了赵璇身边，二人虽然年龄相仿，但终究男女有别，平素关系不算特别差，她低声问道：“大姊来了吗？她与二哥最为要好，不来送送他吗？”
赵璇拢了拢袖子，轻声道：“大姊来过了，她有孕在身没多呆，倒是三姐现在还没来……”
赵丽华冷哼了声道：“你管她？谁知道她怎么想的……”身后冷不丁的传来一个冷淡的女声：“二姊这般背后说人，可非淑女该做的。”
赵璇回头看去，就见小妹万年公主站在身后，一件素雅的袄裙倒不掩她的天姿国色，轻叹了口气道：“三姐你也去送送二哥吧……”
赵宝珠上前恭敬的敬了香，三人站在灵堂里，隐约能听见外头传来的哭声。除了永兴公主外，太祖名下还活着的三个孩子都在这里了，一时间三人竟然无话。
赵丽华不想在这里看着赵宝珠，于是没多久就告辞离去，赵璇看了眼小妹，犹豫片刻说道：“宝珠，赵——伯父会来吗？”
闻言，就见赵宝珠容色茫然，苦涩地说：“我、我也有很久没见过他。”说完，灵堂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正当赵璇准备离去时，有人踏门而入，正是消失多日的赵雍。
支开了有些激动的万年公主，赵璇细细的打量赵雍，这个父亲没有名分的情人，在记忆里的赵雍永远是一副温和的样子，可如今的他就像失了魂魄般憔悴至极，让人见之怜惜不已。
赵璇迟疑片刻方道：“伯父身体还好吗？近日多事，还当注意身体才是。”
赵雍木然至极，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低声道：“多谢四大王关心，臣、臣无事。”
可他的样子实在不像无事的模样，赵璇见他魂不守舍叹了口气道：“爹爹若在，定不愿看到您这般的……”
“阿璇。”赵雍温柔地望着他，喊出了许久没人叫过的乳名，眼中含着些许复杂：“你爹爹走了，当今……你要小心……”许是顾及着什么，赵雍没有明说，赵璇却心知肚明，有些无力地看向兄长的灵位，心头生出无可奈何来。
不知什么时候赵璇身边已经空无一人，望着长兄的灵位，一阵风吹过带来萧瑟之声，他不禁拢紧了衣襟喃喃自语道：“好冷啊哥哥……”
赵雍将蓑笠戴在头上，刚刚踏出门槛，就见街边少女执伞而立，容色惶惶。见他出来几步上前来，带着些哭腔说道：“阿爹……”一时竟泣不成声。
“娇娇别哭了。”赵雍伸手抹去赵宝珠的泪水，温柔劝慰到。
赵宝珠咬住下唇，泪水蒙住了眼睛，她牵住了赵雍的衣袖，软声道：“阿爹、我，我害怕。”即使是天家公主，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宠爱她的父亲骤然薨逝，她自然下意识的去找自己的母亲。今日终于得见，怎么能不让人哭呢？
赵雍攥紧了袖口，将女儿轻轻抱在怀里，轻声道：“娇娇……今后你千万小心，那位不算好相与的，但你终究是个女孩，他不会怎么样的……若是有朝一日我不在了，岁安会照顾你的。”
这番话听着有些不详，像是在交代后事般，赵宝珠吸了吸鼻子，讷讷不言。赵雍伸手抚过女儿发鬓，温和地笑道：“傻丫头，我们永远在你身边，今后，万望珍重才是。”
万岁殿，永寿池。
赵雍换下渗透的衣衫，赤足踏入了温暖的池水中。他闭上眼睛依靠着池壁，将自己整个人埋入水中，脑海中转过百转千回，最终化为一声了无生趣的长叹。
淋了些水划过双臂，肌肤松弛许多，让他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还很年轻，那个人也还在，“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他宁愿做那卫国女，至少还能思念丈夫，如今自己只能对着黄土发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