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之期已满，不知是所有人都忘记了，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总之除了罗润衣，没有人在隋遇面前提起一句关于一月之约的话。
既如此，隋遇便继续安稳当着他的知县，无事时就换上常服出门巡街。
今日入伏，距离那四名少年被隋遇惩罚已过了半个月。经过这段日子的磨练，四人的性子明显收敛了不少。扫街的三个人，一开始拿着比自己还高的扫帚无从下手，笨拙得要命。周围的百姓见他们扫得费劲，实在是看不下去，直接手把手教。这三人也知道自己干活不行，对于周围人的教导也虚心接受，没有任何不甘愿。
就这样一连扫了半个月，风雨无阻。如今三人拿着一人高的大扫帚，扫起街来可谓驾轻就熟。这三人分工相当明确，一条街分成三段，一人一段。每日午时在杂耍班那里碰头，与钱首世一起去吃饭。
几位父母为了让小孩得到教训，将平日里的零花钱也一并没收。每日只给五文钱的花销，中午也不准四人回家吃饭。于是这四人每次都是将钱凑在一起，去路边的摊子上吃碗阳春面，或者吃个煎饼。
半个月下来，身子骨反倒比之前结实了不少。就连最矮的方蒙个头都明显长高了许多，令他娘欣喜不已。四位父母凑在一起一合计，正打算等入了秋，将小孩安排在自家铺子里当小工，亲自带他们从最底层干起。
再说那钱首世，毫无基本功的他，去了杂耍班可是吃了不少苦。膝盖上的淤青就没消下去过，一开始在家也闹过几回，嫌太苦太累了。喊着宁愿挨板子，也不去练高跷了。
家里的老太太瞅着心疼，将孙子搂在怀里直掉眼泪。也跟着劝钱大川，说实在不行自己去替孙子挨这个罚。还说要去找知县大人求情，要是不愿意就跪在县衙门口。
钱大川见着祖孙两人抱着头哭，哭得他脑仁突突得疼。直接发了好大一通火，一耳刮子扇在钱首世脸上，大声嚷道：“你要不就咬牙吃苦，乖乖练功。要不然，你头脚罢工，我后脚就去跳海。这些个家产都留给你，你爱怎么作就怎么作，再也没人管你，自己选吧！”说完，气哼哼地走了。
留下满脸泪痕的祖孙俩，大气不敢喘。要知道钱大川可是家里的顶梁柱，要是他没了，钱家不出三月就能败落个干净。更别提，老太太疼孙子但也一样心疼儿子，哪里舍得白发人送黑发人。打那之后，再也没有闹过。
钱首世也歇了打滚耍赖的心思，安安心心地在杂耍班当着学徒。练了半个月，还真给他练成了。今日就是他第一次上台，隋遇去东街就是特地去看他演出的。
此时正值午初，恰巧撞上逢集，东街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杂耍班的表演已到了最后的高潮，健壮汉子一连从嘴中喷出数股猛烈炙热的火焰，膝盖已经痊愈的少女站在高台上，单脚立着，头顶着高高一摞碟子，翘起的脚还在不断向上抛着碟子，连续五六个，稳稳垒在头顶，动作沉稳如山。
隋遇挤到前面，正好遇到抱着扫帚看着正专注的方蒙几人。三人一见隋遇，就如同老鼠见了猫，瑟瑟发抖，话都说不利索。“大大大……大人，我我我们……扫完街，才才来的。”
隋遇微笑颔首，拍了拍几人的肩膀，示意他们专心看演出。几人见隋遇并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也一并转过头去，翘首以待好有的登场。
直到少女的头顶足足摞了三十个碟子，在高台上来回稳稳地走动了好几圈，向观众们展示其技艺后。便头顶着碟子，向众人福了福身，慢慢沿着台阶走下高台，又收到了一阵热烈的喝彩。
钱首世终于登场了，只见他踩着高跷，腰间绑着一段粗粗的红布条，小心翼翼地走上了出来。手上倒是没拎花篮，只是端着铜锣，走在围观的百姓面前，点头哈腰地求赏钱。脸上的笑有些僵硬，看得出是勉强挤出来的。
毕竟是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何时放下身段向旁人讨过赏钱。待他来到隋遇跟前，看到方蒙几人正一脸钦佩地看着他时，脸颊腾地一红。
方蒙三个人从袖子里掏出这几天攒下来的吃饭钱，一连投了十几个铜板进去。这一连串的铜板投进锣鼓里，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首世，你真厉害！”
“对啊，还真让你小子给练成了！”
方蒙几人投钱的同时，还不忘夸朋友。
钱首世见几位好友如此为他捧场，心里也是感动至极。脸上的笑不再僵硬勉强，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等来到隋遇面前，他眼神有些闪躲，不敢抬头看人。只是深深鞠了一躬，便要离开。
隋遇一手拦下人，从袖子里掏了五钱银子扔进铜锣里。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笑着说道：“做得很好。”
钱首世盯着铜锣里面的五钱银子，这钱数正好和他爹交得罚款一样多。他抬头看向隋遇，只看见对方眉目含笑，如拂晓时第一缕晨曦，明朗和煦。好友的鼓励与隋遇的肯定，给了钱首世不小的鼓舞。他再次向隋遇鞠了一躬，迎着隋遇的视线，由衷说道：“谢谢大人。”
“好好干。”
隋遇对钱首世说完这句话后，便转身离开了人群。其实有些小孩，虽然言行不端，德行有缺。但只要没坏在根上，就还有救。
俗话说得好，小树不修不直溜。就看你愿不愿意拿起剪子，将那些恣意生长的蛮横枝节通通剪掉。教会他该向阳而生，迎着金辉昂扬蹈厉。
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小恶终将铸成大祸，小善亦可孕育君子。
隋遇走到不远处的小摊前，买了十个甜粽，十个肉粽。刚才方蒙几人将身上的钱都打赏了出去，只怕是打算中午饿着肚子挨到晚上。
半大的小子，正是长个能吃的时候，隋遇哪能真看着几人饿肚子。粽子摊的老板用两张大荷叶将两种味道的粽子打包好，正要递给隋遇，就听到杂耍班子那忽然传出不小的动静。
隋遇快步跑过去，就看到原本搭着好好的高台已经坍塌，木板下面压着鼻青脸肿的钱首世。先前在高台上表演的少女正一脸焦急地搬着木板，将人拽出来。
方蒙几人和那名健壮汉子正与几名武者打扮的男子扭打在一起。那几名武者穿着统一的褐色衣衫，像是同一门派的弟子。身形壮硕，各个虎背熊腰，肌肉虬结高高隆起。头发焦黄干枯，胡乱束在脑后。从深陷的眼窝与直挺的高鼻可以看出，这几人并不是中原人士。
那几名褐衣男子毕竟是练家子，杂耍班的汉子虽然健壮，但真要比起拳脚明显落了下风。
隋遇一眼就能看出，那几名男子出拳刚劲有力，拳拳都朝着要命的地方打去。要不是那汉子护着方蒙几人，只怕那几个小孩早就进气少出气多了。
周围围观的百姓不少都上前帮忙，可惜这动静也引来原本在一旁看好戏的武者。一时间，这群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江湖人，抓着晏海县的百姓围殴。
隋遇气得目眦俱裂，气血上涌直冲脑门。他攥紧双拳，气沉丹田大吼道：“都给我住手——”
虽然这声吼叫不带半分的内力，但却充斥着滔天的怒火。原本扭打在一起的众人，动作登时一顿，纷纷看向面前脸色铁青的白衣青年。
正死死掐着汉子脖颈的褐衣男子，一胳膊将人甩飞到一边。眼神轻蔑地上下打量着隋遇，一眼就看出对方不会武功，唇边扬起一抹狞笑，不屑道：“你一个小白脸，逞什么能？”
这男人黑色的腰带上比旁人多了一条银丝线，可见身份级别应该比其他人要高一些。周围的弟子听到男人的话，纷纷嗤笑出声，笑话隋遇自不量力。
“大靖刑律第十卷第十八条，以手足殴人成伤者，笞四十。致大伤者，徒五年。你们于市集聚众寻衅滋事，无端殴打良民，依照律法，该仗六十流三百里！”
“噗嗤——”
“哈哈哈哈哈——”
“这哪来的书呆子，还他妈想打老子。”
隋遇铿锵有力的话显然并没有震慑到眼前这群狂妄粗鄙的江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