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四位掌柜到底是在衙门门口站了一整天，一直到了晚上都没有离开。一人撑着一把伞，站得比值守的衙役还要直。
眼见雨势愈发猛烈，门口的衙役见四人站在雨中，手里的伞被风吹得左摇右晃如海面孤舟，难免升起一丝不忍之心。开口招呼他们来门檐下避雨，却不想四人纷纷摇头，谢过好意之后依旧站在台阶下。
好在这雨到了戍时便停了，乌云散尽，朗月明辉。隋遇刚要上床歇息，就听到王五前来禀告，说四位掌柜依旧守在门口，不肯离去。
隋遇听后，沉吟一瞬，让王五将这个消息告诉今夜宿在柴房中的四名少年，而后又悄声吩咐了几句。
做老子的，守在县衙门口不吃不喝不睡，就不知道做儿子的知道了，会是怎样的反应了。
隋遇拍了拍枕头，舒服地躺在床上，在不知不觉中很快便睡着了。
县衙门旁的两座石狮子肃穆威严，四位身着华服的中年人站在门口，神色焦急。
“你们说，隋大人到底什么时候才愿意见咱们？”说话的人是万利钱庄的马掌柜，脾气暴性子急。年轻时干过高利贷，还被前任刘知县抓住在这县衙的大牢里蹲过两年。出来后，便洗心革面，做起了正经钱庄生意。如今站在县衙门口，是既感慨，又发怵。
恒盛布行的方会长是四人中唯一的女子，她一身素丽长裙，容貌清丽柔婉，但经商手段却是高明狠厉。她褪去所有的饰物，只手上戴着一枚代表商会会长身份的翠玉戒指。她听见马掌柜的问话，敛眸淡淡道：“咱们是来请罪的，哪怕大人打定主意不见咱们，也得端正着态度在这守着。子女教养不当，说到底都是我们为人父母的过错。吃些苦，也是该的。”
马掌柜抹了把脸，脸色愁苦道：“我这辈子什么苦没吃过，就是让我在这跪上三天，我也受得住。我就怕我那个小子，打小娇生惯养的，撑不住这个罪啊。”
一旁的钱大川闻言，心里也不是滋味。他老来得子，对钱首世这根独苗护的很，加上家里人也宠，最后将人宠成个无法无天的性子。他也知道这样不对，可就是硬不起心肠。他内心累极，仰头长叹道：“是小子无端，连累了各位。”
丁大夫听到这话，不赞同地摇头：“钱兄莫要这样说，他们能做出今日这番行径，说到底是我们亲手骄纵出来的。我们该谢谢隋大人才对，若是此番能让他们诚心悔改，也不枉被抓这一回。”
一声声叹息随着清凉的夜风，从前门穿过中庭，来到寂静无声的后宅。灯笼中的火烛摇摇曳曳，映着柴房内影影绰绰。
此时，四名穿着仆从灰衣短打的少年，静默无言地躺在柴草堆上，神色萎靡。自从来到县衙，一连干了几个时辰的重活，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脚步声自门外响起，四名少年机警地互相对视一眼，瞬间坐起身。
门被推开了，进来的人是王五。他端着托盘，将尚有余温的饭菜放在地上，招呼道：“来吃些东西吧。”
饿了一天的四人急忙凑上去，拿起馒头就开始啃。钱首世见盘子里还有四根油光水滑的鸡腿，很是吃惊：“竟然还有鸡腿？”
他原本想着，能给个馒头垫垫肚子就很不错了。
王五看着狼吞虎咽的四人，解释道：“这是我向厨房大娘讨的，本来按照大人的意思，你们连馒头都没有。”
四人抓着鸡腿啃着正香，闻言身子一震，抬眸向王五投去感激的目光。
王五面色不变，眼神落在一旁的柴火堆上，静静说道：“你们不必感激我，要谢就谢丁大夫。”
其中一名娃娃脸少年闻言一怔，惊愕道：“我爹？”
王五低声嗯了一声，继续说道：“我自幼丧父，家中贫困。十岁时，上山捡菌子不慎被毒蛇咬伤。我娘背着我来到县城，那时已入夜，医馆都闭了门。多亏在路上遇到出诊归来的丁大夫出手相救，才让我捡回一条命来。他将药塞给我娘，说什么也不要诊金。而且，还专门派家中的马车，将我们送回了村子。今日这鸡腿，就当我报了十五年前的救命之恩吧。”
听完王五这一番话，丁白飞瞬间觉得嘴里的鸡腿失去了香味，卡在喉咙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手里的馒头也放了下来，垂着头沉思默想。
十五年前，正好是他出生那年。他每次见他爹出义诊，总是嫌他心眼实，被人白占便宜。他爹也不生气，只是笑呵呵对他说，多做善事可结善缘。他每次都当耳旁风，从来都不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直到此刻，才知道他爹这句话的深意。
王五见几人吃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将托盘拿起，准备离开。
“哦，对了。”王五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走到门口了又转过身，缓缓说道：“大人让我告诉你们，你们爹娘此刻还守在县衙门口，不愿离去。”
四人听到后，脸色蓦地一变。其中身材最瘦小的一名少年急得连滚带爬来到王五身边，抓着王五的衣摆恳求道：“捕快大哥，你劝劝我娘让她快回家吧，她身子不好的。”
方蒙和王五一样，自幼丧父，随了他娘的姓，是被他娘亲手拉扯大的。他娘虽为女子，却凭着强硬的手腕当上了商会会长，其中艰辛自不必说。
方蒙虽品行不端，但是对他娘却是真心实意的孝顺。一听说她娘还守在衙门门口不肯走，心里又是心痛又是悔恨。
王五将方蒙扶了起来，叹气道：“劝过的，可他们不愿意走。说是子不教，父之过，自己也该一同受罚才是。”
柴房的门再次闭上，四人虽填饱了肚子，心里却比之前更加难受。钱首世一想到他爹那半头的白发，心里就堵得说不出话来。
四个人各自坐在柴房四个角落里，兀自出神想着心思。他们平日被家里人捧得太高护得太好，作威作福惯了。如今狠狠摔了跟头，连累了父母，才知晓愧对养育之恩。
丁白飞脑袋靠在墙上，双眼无神地盯着墙角的灰砖，轻声呢喃道：“我家三代行医，治病救人悬壶济世，百来年积攒下来的好名声，全败在我手里了。”
其余三人也不知是否听到了丁白飞的低喃。一时之间，内疚，懊悔，自责充斥着四人的内心。不知是谁先唉声叹息，引着另外三人跟着长吁连连。
第二天，隋遇起床后，便见到早早守在门外的王五。见隋遇出了房门，王五将夜里的情况进行禀报。
隋遇一听到门口那四人一直站到现在，便挥手让王五将人带到饭厅。
钱马丁方四人一见到隋遇，急忙行礼。几人年岁也不小了，在门口干站了这么久，也没吃饭，皆是面容憔悴，脸色青白。
隋遇抬手将四人请到座上，还没等他说话，就听见马掌柜急切道：“大人，我教子无方，不管大人如何惩罚我都认。只求大人，能让我见我儿一面。”
隋遇见旁边三人也是一样的目光恳恳，便眼神示意站在一边的王五将人带过来。
“我知道你们几位也是水米未进，人马上就到，你们还是先吃点东西吧。”隋遇将碗筷递给四人，招呼他们先吃饭。
虽然隋遇说了马上，但从柴房到饭厅一来一回也是需要时间的。几人从隋遇手里接过碗筷，连声道谢。然后拿着筷子，四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外，根本没心思吃饭。
一听到门外传来动静，连忙搁下筷子站起身，恨不得将脖子伸到门外面。
“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