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到了梅雨时节,这天就一直阴沉沉的,一连下了六七日的雨。雨声淅淅沥沥,声似击玉,滴落在池塘打乱一池夏荷。
正巧今日休沐,左右无事,隋遇便撑了一把油纸伞出了门。
他来到晏海县半月有余,还从未好好逛过这个地方。因着下雨的关系,街上的行人商贩并不多。人迹寥寥,略显冷清。隋遇独自一人撑着伞,漫步走过青砖瓦石,踏过汉白拱桥。
乌篷船停靠在桥洞旁,在落雨中轻轻摇摆。无数的涟漪交错,向远方荡漾着。青石砖凹凸不平,低陷处聚积起一小摊水洼,远远瞧着像是一面面闪着珠光的银镜。隋遇踩在湿滑的道路上,脚下轻轻作响,细小的水花溅在砖缝中昂扬生长的碧绿叶草上,染上一抹翠色。
烟雨蒙蒙,雨幕中的晏海县如诗似画。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从街边的医馆中跑了出来,弓着腰缩起身子直直冲进细密的雨帘中。隋遇见状,赶忙快步追上,将手里的伞打在老妇人头顶。
“大娘,雨天路滑,你小心一点。”
老妇人闻声抬头,看清隋遇的长相后,忙不迭地行礼:“原来是知县大人,大人快将伞收回去罢,小心别淋到雨。”
隋遇拦下老人推拒的手,将伞又撑得高些,温声道:“老人家无须拘礼,眼下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你要去哪我送你吧。”
老人见隋遇言语谦和,加上心里也着急,便不再推却。在隋遇的搀扶下,一同向前疾步走着。
隋遇看到老人家怀里揣着两包药,想来应该是家里有病人要照顾。他将手里的伞向老人家的方向偏了偏,问道:“大娘,可是急着回家煎药?”
“是啊,我老伴风湿犯了,疼得厉害,所以我急着回家给他煎药。”老人家拍了拍怀里的两包药,脸上满是庆幸:“以前,一犯病只能忍着。自从回春堂的葛大夫研制出了这治风湿的药,一喝下去能管七八天。我老伴自从喝了这个药,就没再疼过。往年梅雨,都是要在床上叫唤一个月。现在,也能下床干活了。”
隋遇微微颔首,一路上与老人家又聊了许多,知道了不少事。
老人家姓杜,名英,十八岁嫁给同村的潘胜。两人育有一子,叫潘石,如今在外地求学。
潘胜年轻时,跟着村里的渔船一同出海捕鱼。休渔的时候,就去码头做些体力活。这几十年下来,身体损耗的厉害,胳膊腿都患上了严重的风湿病。一到阴天下雨,关节处就像被锯子生生锯开一样,疼痛难忍。
也就是吃了葛大夫卖的风湿药,才好了一些。
两人话赶话的,就到了地方。杜大娘住在巷尾,只看这扇破旧的大门就能看出家中贫寒。她推开门,隋遇还没进去就听到一声声痛呼。
杜大娘揣着药连忙跑进屋,隋遇跟在后面,收起纸伞将其靠在墙边,也迅速走了进去。
只见一位国字脸老汉躺在床上,蜷缩起身子左右翻滚着,嘴里不停喊着疼。想来,应该就是杜大娘的丈夫,潘胜。
隋遇见杜大娘忙着为潘大爷揉腿,就主动拎起药,询问煎法。
杜大娘手上揉搓动作不停,连忙感激隋遇:“多谢大人关怀,这药一包用三碗水煎成一碗就好了。”
话音未落,潘大爷的痛呼又响了几分。事不宜迟,隋遇急忙去了厨房,开始煎药。
也许是家里常年熬药的缘故,厨房里弥漫着浓浓的苦汤药味。炉子上坐着熬药的罐子,隋遇按照杜大娘的说法,倒了三碗水后,生起炉子开始煎熬。
一炷香的时间后,隋遇揭开盖子,发现熬得差不多了,就倒在碗里端进了屋。
此时,潘大爷已经疼得没有力气喊了,脸色苍白,手脚颤抖,一身身冒着汗。杜大娘见药煎好了,也不上烫嘴,一勺一勺喂进了老伴嘴里。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潘大爷的脸色便有了明显的好转。
不多时,已沉沉睡去。
隋遇端着碗回到厨房,朝药罐子里又加了三碗水。这一剂药能煎三次,隋遇见杜大娘的脸色也是十分疲惫,就想着帮忙将晚上的药一同煎出来。
杜大娘一进厨房,就看到隋遇将衣摆系在腰间,蹲在地上正用扇子认真地扇着炉火。
她心口一热,赶忙从别屋搬来木凳,招呼隋遇坐下。想伸手接过扇子未果,只好先去案板前切菜,为晚饭做准备。
隋遇坐在凳子上打着扇子,炽热的炉火将他的脸烘得微微发红。他想起刚刚潘大爷痛苦的呻吟,问道:“杜大娘,潘大爷每次都疼得这么厉害吗?”
杜大娘将切好的菜放进盘子里,在石臼里放了一把大蒜,坐到隋遇身边,用杵子边摏捣边说道:“一开始也疼,但没有这么厉害,咬牙也能忍过去。也许是年纪大了,没想到犯起病来是越来越疼。好在有葛大夫的药,吃下去没一会就见效。只不过这药吃多了,药性也没之前的强了。以前一剂药能管七八天,现在两三天就不管用了。”
杜大娘叹了口气:“这次也是我大意,想着前天刚吃过药,应该还能撑会。没想到,刚吃过午饭就犯了疼。以前光是胳膊腿疼,现在是浑身都疼,疼得直抽抽。我赶忙去回春堂拿药,要说这药啊,是好药,可也不便宜。这一年多吃下来,家底都快吃没了……”
隋遇盯着炉火迸溅出的火星子直直落在地上,化作一缕烟留下一个几不可察的黑印。他沉默片刻,忽然开口问道:“杜大娘,我看你灶台上摆了不少梅子,是做什么用的?”
杜大娘笑笑,起身从灶台上抓了一把塞进隋遇怀里:“大人尝尝,这是我自家熏的梅干。”
隋遇拿起一颗放进嘴里,酸甜可口,果肉厚实,十分有嚼劲。他咽下后,将剩下的放回到灶台,询问道:“我能买点嘛?”
杜大娘拿来一个兜子,给隋遇抓了一大把:“都是些不值钱的果干,大人今日帮了我这么多,我哪里还能收您的钱?”说完,将装得满满的兜子,塞进隋遇的怀里。
兜子里沉甸甸的果脯压在隋遇的手上,不用称也知道起码有一斤多。他抱着兜子,刚想开口,里屋就传来潘大爷的声音,显然是醒了。
杜大娘急忙进屋照看,隋遇见外面的雨已停,想了想,没有和杜大娘打招呼,悄悄离开了。
等到杜大娘从屋里出来时,厨房里早已没有隋遇的身影。她环顾四周,喊了几声大人却无人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