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黄公公领着小太监轻手轻脚地离开,殿门关上后,偌大的宫殿中又仅剩三个人。
隋遇变戏法一般,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麻布袋子,打开后露出两颗红薯。
叶栖衡一愣:“这是?”
“梁夫子昨日刚送来的,这是他今年新收下的红薯。我挑了两个好看的,给带来了。”
叶栖衡看着隋遇熟练地将红薯丢进炭火盆,用火剪子夹起烧得雪白的木炭盖在上面,失笑道:“古往今来,你估计是第一个在这宫殿里,用银丝炭烤红薯的人。”
“那是他们不知道享福,别看这么多皇帝天天锦衣玉食的过着,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真正的好日子是什么样的。掀开权势富贵这层遮羞布,他们有的人不比乞丐拥有的多。”隋遇盖上铜丝罩子,拍掉手上的尘土,坐了回去。侧头看向叶栖衡,含笑问道:“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对。”叶栖衡定定地看着隋遇,伸手将他揽入怀中,答道:“遇儿说得对,所以我可不能做这样的皇帝。”
恩庆帝醒来时,发现四周弥漫着一股香甜的气味,令许久没有正了八经进食过的他,不禁食指大动。他艰难地转过脸,发现叶栖衡正与一俊秀少年亲密地分食某物。
只听那少年正闹着脾气,不满道:“哎,咱俩一人一个不就好了吗,你干嘛老抢我的?”
“我就想吃你的。”
“那这个都给你,我吃另一个。”
“不要,我就要和你分着吃。”
“你怎么这么幼稚!”少年嘟囔道,干脆将手中的食物从中间掰开来,将一半递给叶栖衡。
恩庆帝喉咙中挤出一阵虚弱的哼声,这声音惊动了面前的两人,吃着正开心的他们此时才发现恩庆帝已醒来。叶栖衡并没有起身上前,而是依旧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直直面对恩庆帝浑浊不复清明的视线。
恩庆帝用力眨了眨眼,才看清原来这两人吃得竟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红薯。
“你如今,得偿夙愿了……”
叶栖衡将剩余的一点红薯塞入口中,不紧不慢地咀嚼,而后吞入腹中。他掸掸手,端正挺拔地坐在椅子上,气定神闲地看着自己将死的父亲,龙章凤姿,贵不可言。“父皇这是哪的话,不是你亲自将皇位传给儿臣的吗?”
“是啊,是我亲自……传位与你,咳咳……”恩庆帝大口喘着气,将视线移到一旁的隋遇身上,有气无力道:“这就是隋淮秋的小儿子吧,果真是有几分姿色,怪不得能将你迷到这种地步。”
叶栖衡闻言眉头紧皱,刚想开口却被隋遇一把按住。
当恩庆帝的目光落在隋遇身上时,隋遇感觉到了这眼光中的恶毒,如同被冷血的毒蛇盯上一般。他面上不露丝毫气恼之色,云淡风轻道:“谢皇上夸我长的好,虽然你如今形如枯槁,鸠形鹄面,不过还是依稀能够看出年轻时的帅气。咱们,彼此彼此。”
恩庆帝冷笑道:“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驰。这宫中最不缺的就是美人,不知道等你到我这个岁数,是否还能笑得出来?”
隋遇噗嗤笑出声来,他把手里的红薯皮朝炭炉里一丢,啧啧两声,鄙视道:“我爹与你年岁相仿,如今仍旧是个美须中年,想来我哪怕到了你这个岁数,也比你现在这副模样俊多了。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你呢,弥留之际还不忘挑拨离间。苍天有眼,怎么能容忍你这个坏种苟活到现在?”
恩庆帝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隋遇,他还从未遇到过这样厚脸皮的人。他本以为对方好歹是个出身书香门第的富家公子,如今看来,竟如此粗鄙猖狂!
叶栖衡不想再从恩庆帝的口中听到任何诋毁隋遇的话,他冷冷道:“若是还有什么交代的,就赶紧说,否则过了今晚,就没机会了。”
“哈哈哈……咳咳……”恩庆帝一阵低咳,放在身旁的手紧紧抓住身下的被褥,强撑着精神虚虚说道:“殿试那天,我就从一众考生中就认出你来了。不管你认不认,你我毕竟是亲生父子。祭拜大典上,那青龙鼎里的字是我命钦天监的人提前刻上的,鼎也是我安排人炸的。惟有天象是意外,也许连老天爷都在帮你……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害死了你的母后,你外祖一家。你如今也是皇帝了,你很快,就会明白我的。”
恩庆帝吃力地拽着被褥侧躺过身,两只眼睛直直刺向叶栖衡,仿佛要透过血肉直视他的内心。“你既要坐稳江山,能不纳妃拉拢重臣吗?能不制衡朝堂吗?能不耍心机使手段吗?”
“你当真以为,你能和他相守一世吗?那大殿之上的柱子都不够言官撞的!”
“人人都想坐龙椅,可他们不知道那是一个被诅咒的位置。我这辈子,自从坐上龙椅,就日日不得安眠。手下的臣子想从我这里博得权势富贵,亲生的儿子都巴不得我早死。最后,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也会,变成我这样的……”
“不出十年,你也会尝到,我此刻的滋味!”
“你也会是,孤家寡人一个!”
“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
恩庆帝喊声凄厉,如同七月半鬼门大开前来索命的冤魂厉鬼。他瞪圆了一双浑浊的眼睛,直直地倒了下去,就这样断了气。
大殿之中仿佛还回响着那一声声沙哑的“孤家寡人”。
叶栖衡僵直着身子坐在那里,承受着恩庆帝死不瞑目的怒视,坚强而无助。
一双温暖的手掌覆上他的眼睛,为他挡住了眼前的一切。
“衡哥,你和他不一样。”
隋遇把叶栖衡的脸转过来,让他看着自己,柔声安抚道:“衡哥,你看着我,你和他不一样。你是大禹朝第一位三元,你身上流的是大禹战神忠义王,叶正渊的血。而这个人不过是一个平庸又自卑,可怜又可悲的胆小鬼罢了。你不要听他的胡言乱语,在我看来,你是最担得起天下之主的人。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寿。皇后为你表字长泽,就是因为她最清楚,自己的儿子有多优秀。”
“你不是他,他也不是你。你变不了他,他也永远比不上你。”
叶栖衡仿佛这才回过神来,死死抓住隋遇的手,颤声道:“遇儿,陪着我。”
“嗯,我在呢。”隋遇将叶栖衡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柔柔安慰道。
床上那个死相狰狞的男人,维持着死时的姿势,直直瞪向相拥的二人。不知他是否意识到,前面的一切是他究其一生,都未得到的东西。
或者,是他曾经拥有,却被他亲手毁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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