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隋遇终于在城门口见到了这位黄公公。
瘦，老，稳。
这是隋遇对这位黄公公的第一印象。
厚实的外袍都掩不住身形的消瘦，像一棵老橡树，脸上的纹路纵横交错。因为是太监，所以并没有胡须，但从帽子边缘处可以看出已经头发花白。不知道是因为路上奔波太过辛苦，还是本来就是这憔悴的模样。这位黄公公与隋遇想象中的实在是相去甚远。毕竟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不说红光满面，大腹便便，也不至于这副形如枯槁，面目犁黑的样子吧。
自从漠北开春后，即便春寒料峭，也比寒冬时要暖和很多。看到黄公公身上一层层的厚衣，以及随时会被风沙吹跑的瘦弱身子骨，隋遇都忍不住为他捏把汗。
他这一路上舟车劳顿，也是不容易，放在现代都该是退休安享晚年的年纪了。
黄公公被搀扶下马车后，与等候在城门外的众人简单寒暄一番。他的目光移到隋遇身上时，明显停顿了一下，用太监独有的阴柔声音缓缓问道：“这位小公子瞧着可不像是当兵的人，想来就是那位亲自筹粮送来前线的隋家四郎吧。”
“正是在下。”隋遇扬起笑脸回道：“公公客气了，您唤我隋遇便好。”
黄公公毫不遮掩地上下打量隋遇一番，而后慢悠悠道：“你与你那不苟言笑的大哥，倒是一点都不像。”
“哈哈，公公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隋遇大大方方地站在那里，如同话家常一样与皇上跟前的红人，亲派的漠北监军说着话。
说是监军，不过就是恩庆帝放在漠北的一双眼睛。
大帐之中，黄公公当众宣读了恩庆帝对于将领们封赏的圣旨。众人谢恩接旨后，便开始汇报漠北的军务。因为事先有了准备，陈达与徐平也不像一开始得知消息时的不安与烦躁。与叶栖衡一起，将漠北的军务一项项汇报给黄公公。
案几上摆放着军饷的明细，黄公公一边听着汇报，一边细细翻看着。一直沉默的他，在听到徐平说收回三座城池时，突然开口问道：“不是两座吗？”
“回公公，前日陈将军率兵又攻下了一城。”
黄林海合上账册，脸上的笑让人看不出真伪：“各位将军骁勇善战，为大禹立下汗马功劳。漠北战事不利，皇上日日不得安眠。如今终于有了捷报，皇上心里也是十分高兴。我来此，也是替皇上慰问各位将士，还望诸位，不要让皇上失望。”
“公公言重了，为皇上分忧本就是我们做臣子的分内之事。此身已报国，必振我大禹雄风！”徐平作为武将，这话从他嘴中说出来，自带着三分真意，三分壮烈，三分豪情。
“有各位英杰，是我大禹之幸。”
所以人脸上都挂着客套的真挚笑容，口中的话一个比一个恳切。就差没有把一颗心剖出来以表真心了。
送走黄公公后，陈达四仰八叉地在椅子上一摊，抱怨道：“娘的，就说这一会话比打蛮子还累！”
“嘘——”徐平瞪了他一眼，提醒道：“小点声，人还没走远呢！”
陈达撇撇嘴，不屑道：“所以我宁愿一辈子守在漠北，也不愿意回京城和这些人打交道。”
徐平叹气，心里也是一样的想法。他想起黄公公在城门口说的话，难免有些担忧。“叶将军，黄公公显然是有备而来。隋遇，没有事吧？”
叶栖衡看着案几上只看了一半的账簿，听到徐平的担忧后嘴角一弯：“徐将军不必担心，遇儿这么招人喜欢，不会有事的。”
徐平和陈达听到这话，不由得嘴角一抽。隋遇是挺招人喜欢不假，不过从叶栖衡嘴里说出来，怎么就让人这么受不了呢。
他们想到隋遇一副没心眼的单纯模样，心里的担忧还是没有丝毫减少。
之后几日，黄公公倒是安稳在军营中呆着。除了参与每日的军务例会外，就是观看训兵操练，翻阅军务记录，并没有插手过多的军务。而军中所有人就如往常一样，并没有因为监军的到来，而特意改变什么。
这日，黄公公趁着天气好，走出大帐随意溜达。在营中东北角看到隋遇正蹲在地上刨着什么。他心下好奇，打算上前一探究竟。
等走近了，才看清隋遇正拿着根木棍扒拉着面前的一堆炭火。
“隋小公子。”虽然隋遇已经说过唤他名字就好，不过黄公公还是每次称他为隋小公子。隋遇见对方不愿改口，也就不再强求。
“黄公公。”隋遇被突然冒出的声音吓了一跳，一转身就看到黄公公正站在他身后。虽然此刻太阳高顶在头顶，眼前这位瘦削的老人还是披着厚厚的斗篷，手里揣着一个暖手炉，依旧一副怕冷的样子。他忍不住关切道：“公公，你是不是很畏寒？”
“打小就有的毛病了，没什么大碍。”
隋遇点点头，然后指着地上一堆炭火热情招呼道：“公公，我烤了红薯，你要不要尝尝？”
黄公公一愣：“红薯？”
“嗯，我自己种的。”隋遇颇为骄傲地挺了挺胸膛，继续蹲下身，扒拉着已经熄灭的火堆。“这是我在江南种的红薯，过年时候我家里派人送来的，可甜了。”
隋遇说着从黑漆漆的木灰中扒拉出五六个考得焦黑的红薯。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一边吹着气一边将焦黑的皮撕下。别看外皮考得黑漆漆的，里面却是黄中透红。一撕开就流着黏手的蜜汁，冒着腾腾的热气，散发出香甜的味道。
隋遇连换了好几次手，才把一个红薯剥好。他用备好的油皮纸包着底下的尖角，吹了吹，递给身旁的黄林海。
“公公，快尝尝。”
黄林海看着眼前闻着味就令人食指大动的红薯，在隋遇期待的笑容下不由自主地接了过去。他放在嘴边，张开嘴小小地浅尝了一口。
香甜软糯，吃进肚子里后，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黄林海干脆像隋遇一样坐在地上，把暖手炉放在腿上，一口口把红薯吃了干净。
“吃了一冬天，就剩下这几个了。怎么样，是不是特别甜？”
黄林海从怀中掏出帕子擦了擦手指上黏腻的汁水，点了点头。“小公子，看起来不像是会种红薯的人。”
一提到这个，隋遇瞬间来劲了：“没想到吧，我还种过水稻呢！那地大概有这么大吧，最开始开垦的时候差点没累死我。”他双手指着周围的空地，试图比划出那块田地的大小。
黄林海看着隋遇飞扬的眉眼，以及脸上那两道不小心蹭上的黑色炭痕，用帕子掩了掩嘴，说道：“隋家富甲一方，小公子金枝玉叶，没想到竟然愿意做这些脏累的农活？”
“哎，哪说得上什么金枝玉叶。”隋遇不以为意道：“干农活又没什么丢人的，不偷不抢，不蒙不骗的。再说了，要是没人种地，你我吃什么？地上可不会自己长粮食庄稼。公公，你也别高看我。其实我一开始也不乐意干，可是凡事只有自己亲历过才知道其中辛苦。就像这红薯，就算不甜，我也吃着高兴。”
黄林海收起帕子，淡淡问道：“小公子亲自送物资来到漠北，人尽皆知。难道，就不怕别人说闲话吗？”
“为什么要怕？”隋遇神色坦荡，语气认真。“我做的明明是好事，为什么要怕别人说闲话？同为大禹子民，我文不能安邦，武不可定国，只是空有些闲钱罢了。于公于私，我只是想要连同好友在内的将士们吃饱饭，穿暖衣，尽快平定漠北，过上安稳日子而已。倾巢之下，焉有完卵。隋家是富甲一方，可若是漠北不保，山河倾覆。公公，你我会有好日子过吗？我做事，靠的是良心，不是心眼。人要是心黑，看什么都是脏的。我堵不住悠悠众口，但是我从来不后悔自己做出的选择。”
黄林海在袖子里捻了捻手指，语气中的冷淡减弱了几分：“小公子，可愿再分一个红薯给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