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惘睡得很不踏实。
他梦见了很久以前的事，说是梦境，不过是些零碎的片段拼凑而成，却仍叫他不得安生。
他想起头回见江清月，那人散着一头乌黑的发，素净面庞上溅了畜生的血，森然冷意凝于他眸里，如同淬了寒冰。他被喊住时有些不情愿，嘴唇抿成一道线，只在耳根处能寻出一丝发热的端倪，藏着被抓包的窘迫。江清月像小狼似的露出獠牙，朝着吴惘挥舞着手中的匕首，他恶狠狠道：“不准说出去。”
青裕山明令禁止不准打野味，山外森林里有不少鹿和兔子，都是得天独厚的灵种，吃了是暴殄天物，被抓到要被打二十藤条。江清月不是不清楚这些，上理论课时那老师父让他们背了一遍又一遍入门仙规，他这会撕咬着兔子腿，耳际就又响起那老师父喃喃的絮语来，他呸了一口，肉在嘴里囫囵一圈后深觉恶心，原是嚼出了未熟的腥膻味。
胃口没了，他随手将兔子骨架往丛中一扔，便开始原地处理起烧火的痕迹来，还未等他将调料装回兜里，一名不速之客无声无息出现在他背后，正抱着臂自上而下将他打量了好一遍。江清月猛地转过头，未擦净的污血还留余在刀面上成线地淌。他瞪着眼睛看向吴惘，以自卫的姿势扬起了手中的刀。
“我没心思揭发你……”吴惘摆了摆手，意思让他把刀放下，江清月使劲将吴惘扫了几眼，却始终没有认出他是谁，不过江清月向来不是在意这种事情的人，见吴惘这样向自己保证，他也不想惹是生非，仅是将匕首随意往身上一蹭后便收回了腰间。随后，他两手抓起头发，随意扎成一个发髻，光洁漂亮的侧脸露了出来。吴惘盯着他，发觉再也错不开眼神。
吴惘非常愚昧，因为初逢的悸动，他便愿意捧出一颗心赤忱地对江清月好，无条件的迁就与包容反倒叫江清月难以忍受起来，他天性孤冷，自幼的经历叫他对外界树起了厚厚的障壁，他人额外释放的好意与善良于江清月而言更如枷锁，他学不懂如何回应，以致总将感情摔得支离破碎而不知修补。这种性格注定让他只能一人独站山巅，容不得旁人与其并肩，为他拂去肩头雪。
于是当这一世的江清月抱着他说爱，他只觉得恍惚而可笑。吴惘尝尽了爱他的苦辛，自然看清了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江清月是不懂爱的稚子，吴惘从不是他所谓的例外。
“……！”吴惘心跳如鼓，深沉的窒息感钳制住他的咽喉，他猛然睁开双眼，总算将自己从漫无边际的黑暗梦境里拔了出来。触目所及仍是一片黑暗，天色尚未破晓。他想起身，却发现一条手臂大咧咧横着搭在他胸前，微弱起伏的呼吸打在他脖颈处，那人如同没安全感的猫儿，四肢都缠绕上他的躯体，只为能安心蜷在他怀里。吴惘借着屋外透出的一点朦胧曦光，注视着眼前人恬静的睡颜。
江清月睡着时双眉舒展，柔软的脸颊肉枕着乱糟糟的长发，鸦黑羽睫在眼下投出了一小片阴影，白日里眉间的阴沉煞气随之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他从未展露的平静乖巧。江清月的身体里住着两个不同的灵魂，少年时的骄矜顽劣，堕魔后的暴戾乖张，都让吴惘难以应付。此刻抛却外界的一切因素，他发觉江清月此身不过是个普通的十七岁少年，也应拥有平凡而顺遂的一生。
命运、命运，吴惘叹息一声，知他们二人谁也逃离不出这天机漩涡，只能落一个不得善终的下场。“也让我……堂堂正正打败你吧。”吴惘心中念道，终是不忍心开口扰他清梦，他随即又躺下身，与江清月合榻而眠。
他非常清楚，两人能够和平相处的时光已然处于倒计时，他们终究是要站在对立面的，过往种种恰如烟尘，彼时刀剑无眼，吴惘也不会再心软。
一抹耀眼日光自窗棂洒下，江清月撑开眼皮，发觉意识又回到了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