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逢不知所措地站在浴室里，镜子太久没有擦拭，上头蒙着一层灰扑扑的尘垢，镜子里的自己是模糊的，身体只有一个轮廓。
他垂眼看自己的肚皮，只看清了腰腹四周有两三条儿时肥胖留下的生长纹。转身躺回床，一手摸着肚子，一边在脑海里找寻当时打孔的记忆，在身体穿孔肯定是疼的，就算只是一瞬也应该记得，但他一点都想不起来，连宋与还在耳边说的那句话，他都快忘了。?
在床上辗转了几次，他发觉自己饿了，侧过身体半抱着被子，另一只手的掌心在胃部打圈揉搓，试图欺瞒身体里这个脆弱的器官。
掌心揉搓后留下微热的温度，饥饿的感觉慢慢脱离大脑感知中心，李相逢抱着被子慢慢再次睡着。
——“女士们，先生们：飞机已抵达上海虹桥机场，机舱外温度3摄氏度……等飞机完全停稳后，请您再解开安全带，整理好手提物品准备下飞机。”
李相逢在玉门关过了一个意义非凡的元旦，他看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打铁花和舞狮结合的表演，磅礴震撼的场景在大脑里不断回放，要下机了都还没回过神。
宋与还穿好羽绒服，疑惑地问他：“你不穿吗？”
李相逢浑身一颤，脖子瞬间红了，低声说：“我，我现在就穿。”
他赶忙穿好羽绒服外套，运动裤的裤脚长了一截，他就把裤腰往上提了提，宋与还已经穿戴好了，脑袋上顶着一只接受过玉门关风沙洗礼的棒球帽。
一月的上海和衡城温度相近，白天出太阳能有五六度，下雨会低一两度，但这也比他们落地嘉峪关机场那天强。
他们一落地，机舱外温度零下七八度，空气里飘着雪花，一出机舱宋与还结结实实打了两个大喷嚏，李相逢也冻得牙齿打颤。他俩来得突然，都只穿了一件薄棉服和校服，幸好宋与还订机票是会直接通知家长的，消息发到邓叔那边，邓叔心惊肉跳之余，连夜安排人买厚实衣服并在机场等候他俩。
邓叔还带了一只行李箱给他们，里面装了他们的薄衣服和邓叔要的特产，行李箱办了托运，宋与还带他去取行李。
宋与还驾轻就熟坐上行李箱，下巴抵在行李箱的推拉杆上，期盼地瞅着李相逢，李相逢故意不看他的表情，专心致志认起地标，随后推着他往前走。
他知道宋与还露出这个表情是为了什么——宋与还看完打铁花的那个晚上，乖巧地趴在他腿上说了一连串后续的安排，最初是长白山泡温泉和滑雪，十分钟后变成去芒市吃傣味烧烤和泡鲁达，三十分钟后开始盘算日喀则的星空和日照金山……一双浅色的瞳孔就像光怪陆离的万花筒，引着李相逢向往起从前根本不敢肖想的风景，后面越说越离谱，说纳米比亚的沙漠很漂亮，他有座带泳池的木屋，可以在那儿住三个月慢慢玩。
李相逢和他一同上的选修课在此时起了作用，托起宋与还的脸：“宋与还，纳米比亚在非洲。”
宋与还眨眨眼，示意自己知道，李相逢又说：“我没有办护照，我们也还要参加期末考试。”
宋与还不依不饶，据理力争，最后的结果是三个月的纳米比亚旅居计划暂时搁置，李相逢只同意再玩一个星期，北方太冷了，先从南方城市开始。
宋与还此刻的表情正是为一个星期的旅途不包含飞行时间做最后的挣扎，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奈何李相逢心志坚定，万利当头仍是不为所动。
宋与还若是有一条龙尾巴，此刻应该郁闷无比地耷拉在行李箱上，他压低了帽檐，别扭地抓着李相逢的手指，说要喝水，李相逢跑去自动贩售机买了一瓶矿泉水，让他下来，一会儿小蒋叔叔就来了，宋与还别过脸不肯从行李箱上下来。
“旸旸？”
远处传来一道年长女人的声音，李相逢不知道在叫谁，宋与还也没反应过来，直到第二声“旸旸”出现在他们附近，宋与还才抬起头朝声音的来源看去——那是一位保养得体的女士，五官深邃，她穿着一件长款双排扣皇家蓝大衣，蓝色更衬的她皮肤白皙，衣服上有一枚钻石胸针，主体是一只鼻尖顶着蜻蜓的小狗，这是宋与还前年圣诞节设计的。
宋与还依旧坐在行李箱上，只把帽檐往上抬了点，乖乖喊了一声：“曲奶奶。”
李相逢傻傻地后退了一步，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宋与还的亲戚，反倒是宋与还直接抓着他的袖子，对她介绍：“我小哥，李相逢。”
曲奶奶露出和善的笑容，柔柔地说：“你好啊，小朋友。”
李相逢梗着脖子喊了一声：“曲奶奶好。”
随后只是常规的问候，曲奶奶让宋与还有空去家里玩，宋与还认真地点了两下头，随后她的秘书来了，等她们离开后，宋与还的心情像被抽干氧气的气球，脸色沉得吓人。
李相逢不知道从何问起，拽拽宋与还的袖子，宋与还利索地从行李箱上下来，沉默地跟着他离开航站楼。
在车上，宋与还依旧一言不发。车子开到半途，他把挡板拉起来，拉着李相逢的手按在自己头上，脑袋趴在他腿上……像只受了极大委屈的小恐龙。
李相逢一脸莫名其妙，顺着他的头发摸了几下，想起他的小名：“阳阳？是太阳的阳？还是海洋的洋？”
宋与还伸长胳膊，从侧边取出一床羊绒毯，给自己盖上：“‘日出旸谷，入于虞渊’的旸。”
“喔，旸旸。”李相逢轻抚宋与还的后脑勺，心想他很适合这个小名，从前他就觉得宋与还是颗与众不同的太阳。
“嗯。”宋与还抓着他手指咬了一口，扭过脸来，正对着李相逢的眼睛，“曲奶奶给起的。”
李相逢将心里的想法直接说出来：“曲奶奶长得好像混血……气质和小冯阿姨一样，应该是高知吧？她给你起的小名很顺口，意义也好。”
宋与还：“曲奶奶是中意混血，她和小冯阿姨算校友，曲奶奶大学念的耶鲁。”
李相逢“哦”了一声，小冯阿姨研究生和博士阶段都在耶鲁，确实可以算校友，想到宋与还心情变化，他提了心中疑惑：“曲奶奶邀请你寒假去家里玩，你不想去？”
“不知道。”宋与还闭上眼，伸手抱紧李相逢的腰，将脑袋埋进去，沉闷地声音从腹部传出来，“没有一个时候适合，我去了也无趣。”
什么是适合的时候？去亲戚家是这么麻烦的一件事吗？这是想去，还是不想去？算了，这些轮不到他思考，宋与还想去的话，怎么都会去的。
小蒋叔叔将他们送到今夜要住的地方，宋与还神色恹恹地下车，李相逢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这栋豪华的别墅，后面还有大花园，他问宋与还这套房子有多大，宋与还想了想，说：“四亩？”
小蒋叔叔笑着说：“少爷，琼婶知道您要来，大早上就去买菜了，你们快进去吃饭吧。”
琼姨已经做好了午餐，正端着一锅热乎乎玉米芡实排骨汤的上桌，宋与还洗了手，拉开主位，又拽着一旁的椅子到自己旁边，琼姨笑着说：“少爷，今天买了一些新鲜红醋栗，做红醋栗司康？”
宋与还自若地舀了半碗排骨汤给李相逢：“做果酱。”
“好的少爷。”琼姨安静地退出餐厅。
李相逢知道宋与还家里有钱，但这几天不断被他刷新了金钱观，桌上摆满山珍都很难引起他的兴趣，宋与还撞撞他的腿，说要吃远处那道荔枝百合炒虾仁，李相逢就给他夹了几只，顺便夹了两朵西蓝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