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晃的灯光照亮了葵涌码头。吊塔伫立在夜色里,急雨拍打货运集装箱,发出的轰鸣声似有万马奔腾而过。一个响雷炸起,震荡着夜色,海水变得汹涌,急急扑打在码头上,由木板的缝隙中可以窥见泛起泡沫的浪头退去又起。
雨落在伞面上,震得韩江雪手腕隐隐生疼,但他依然将那把伞打得很稳。
“风大雨大,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说话声从身后传来,穿透连绵的雨声。
韩江雪侧身,杨晟在贴身保镖的陪同下缓缓从雨中走来。他今年六十二岁,已是花甲之年,但看上去精神很好,身型也笔挺,除去花白的头发以外,倒也不显格外老态。
“是我失礼,应该约杨老板去星级酒店边喝酒边叙旧,而不是落雨湿湿来破码头。”韩江雪回应道。
杨晟当然知道韩江雪只是在客套,但他也并没有生气。他要是生气,大可以不来,既然来了,就说明对此没有任何异议。更何况他还有人替他打伞,除了要担心雨水溅湿裤脚以外,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他走到韩江雪身旁,与对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接着看向那些堆叠在一起的货柜集装箱,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许久都没说话。
“当年的葵涌码头,来往船只不知几多,有时候船员要排上三两天才能上岸卸货。现在,现在变咯。”再开口时,杨晟的语气颇为感慨。
一百五十年前的香港虽然是个贫瘠荒芜的小岛,但这里港阔水深,少有大风大浪,是不可多得的天然良港。葵涌码头从鸦片战争起便有船只来往,后来更是成为对外贸易的重要港口。它见证了一个跌宕起伏的年代,看过洋人的船驶入港口,看过国家在炮火中消亡与崛起,看过一块贫瘠土地如何成为贸易中心。
当年杨晟开的电子厂,货物就是搭载轮船从葵涌码头抵港,经过加工再分销出去,想必他是真的亲眼见过这里繁华的景象。
只是如今,码头已然落寞了。来往的船只不再像几十年前那样排满港湾,放置集装箱的区域也空下了许多。虽然海上运输依然有其不可取代的优势,但在这个一切都飞速前进的时代,远洋货轮的速度显然是无法追上金钱流动的速度。
借着昏黄的灯光,韩江雪看到雨在劲风中被吹得飘摇。
他开口接过杨晟的话:“总要变的。人会变,事物会变,香港当然亦会变。长江后浪推前浪,不跑起来,早就被拍死了。”
不知杨晟是不是听出了弦外之音,笑着说:“我当年就同你父亲讲过,话你聪明得很。现在新义安威水了,一家独大,陈孝平想必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吧。”
韩江雪听了,忍不住跟着笑起来:“我唔算聪明,只是识时务。不过我倒是希望没有阴曹地府,轮回转世,不然以我父亲的所作所为,怕是要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啊。”
杨晟不说话了,他慢条斯理地掏出一根雪茄,拆开外面的包装,放到鼻子前嗅了嗅。等闻够了雪茄的味道,他挥挥手,负责打伞的保镖便从怀里掏出雪茄钳,帮他剪下了茄帽。
韩江雪站在一旁看着,没有任何表示,只觉得点雪茄就是麻烦,一堆乱七八糟的条框和所谓的礼仪,远不如一根烟,只要有火就能燃,随时随地带来愉悦。
“做了话事人,刀都没有随身带着了?”杨晟问。
“还要打伞,腾不出手,”韩江雪目光从那位身材魁梧的保镖身上扫过,说道,“而且我要是掏刀,谁知会不会被误会呢?”
“我一个老人家,谨慎点是必要的,”一股浓郁的烟气伴随着杨晟的话语从唇间喷出,随后他话题一转,毫无预兆地问,“你们新义安想洗白?”
“怎么,杨老板有兴趣?”韩江雪面不改色地反问。
他不意外杨晟知道。毕竟一个白手起家的成功商人,定然具备十足的商业眼光和手段,市场上的一点风吹草动,对于他来说都是一个信号,使他能够看穿这些变化背后的含义。
不过新义安不仅仅是想,而是已经在做了。
黑社会不再似十年前、二十年前,光靠毒品、凤楼、赌场这些非法产业,打打杀杀就能出人头地,赚大笔的钱。
时代终会改变,能跑在时代前头的人是少数,大多数人都只不过是被时代的洪流裹挟,半推半就地往前走,要拼尽全力才不会被淹死。同样的道理,哪怕做黑社会再无法无天,如若他们不变,也是要被车轮碾死在马路上。
而出路就摆在眼前,非常明了,那就是洗白。
只是洗白这件事讲起来容易,真正实行起来便知没有想的那么简单。哪怕他现在是新义安话事人,一整个帮派要洗白,也绝不是光凭他的一个人想法和手段就能做到的。
不过,现在亚洲金融危机结束,市场经济渐渐有回暖迹象,正需要大笔资金注入来恢复市民的消费热情。刚好黑社会最不缺钱,只是他们手里的钱都是黑钱,直接拿去投资是不可能的,少不得要经过一些周折的路径洗干净,再去做生意。
尽管韩江雪一直觉得,做过的事情就是做过,没有办法能抵消,但他不想一世都做黑社会,见不得光,更不想连累身边几个人一同沉沦。如果只是想当话事人,他大可不必杀陈孝平,等上十年八年,他也迟早能坐上龙头位。可陈孝平,说他念旧也好,不肯放权也罢,对于改革的态度始终不积极,甚至有近乎偏执的顽固。
天时、地利、人和,想要凑齐这三样条件很难。韩江雪清楚时机难得,绝不能再拖延,使机会白白错失。现在既然等来了天时和地利,那最后一样“人和”,他无论如何也要实现。
“只要对社会有好处,我倒是不介意多投资一些产业。”杨晟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利益至上。
钱,是银行账户里的一个数字,是一张带着水印花纹的纸片,是某种稀少昂贵的矿物,是人们认为具有价值的一切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