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江雪躺在床上，耳边是万径平稳规律的呼吸声。那人背对着他，卷着被子把自己缩成一团。
他们之间的谈话最终还是不了了之，但不是万径不愿意说，而是韩江雪没有再问下去。
万径的反问让他感到混乱，甚至心慌。他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一种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情况，他认为自己需要一些时间好好思考，整理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而不是继续让这个混乱的线团缠得更紧。可事关感情，韩江雪再冷静也无法像做其它决策时那样，将自己从情绪里剥离出来，完全客观地评判状况，考量得失。
身旁的人翻了个身，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梦。
韩江雪的思绪被这番动静打断，打算到阳台抽根烟，清空一下大脑里乱七八糟的念头。然而就在他准备起来时，枕边人原本模糊的呓语却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杨晟，帮你又如何？”
这个名字瞬间击中了韩江雪，他猛地转头看向万径，可对方仍在熟睡，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想着这人最近总是早出晚归，他的内心在挣扎许久后，最终还是没有把人摇醒问个究竟，只是兀自在床上又坐了许久，见似乎真没有下一句了，这才起身离开卧室，走到阳台上。
夜半的风带着凉意，即使是香港街头，这个钟数也万籁俱寂，只有少许街坊正在为即将到来的新一天而忙碌着。
韩江雪点了根烟。这是烟盒里的最后一根。
或许是在下意识顾及万径，他发觉自己回来之后抽烟没有之前频繁了，搞不好再这么过下去，能把十几年的烟瘾戒掉。
他放任思绪在一根烟的时间内不着边际地飘远。等烟蒂变成灰烬时，他试图重新集中注意力，好好思考一下现实。
杨晟的创业故事早就穿遍大街小巷，在香港无人不知。在做电子晶片发家前，他辗转过好几份工，职位大都是销售，因口才了得且具有敏锐的商业嗅觉，效绩十分不错。只是杨晟不甘心于替人打工，一个月赚万把块钱。五十年代初，在攒够一小笔本金后，他辞去工作，又向周围的亲戚朋友借了几万块钱，成立了自己的电子制造厂。工厂成立之初规模很小，不仅没有制造硅晶片的核心科技，人手亦不足，与其说是“制造厂”，不如说是“加工厂”。工厂比起制造晶片，通常都是承接海外电子公司的晶片加工生意。但杨晟并不在意这一点，他当然也不会真的满足于替人加工，他认准这些小小的晶片将会在未来带来巨大的市场和利益，所以想方设法要将核心技术拿到手。
六十年代中期，当初小小一间工厂已经在杨晟的经营与运作下变成了香港最大的电子制造商，经过加工的电子晶片销往世界各地，纯利润达到上百万港元。一九六六年，他看准市场风向，招股上市，之后投身土地买卖，凭借手段和关系，成功在激烈的房地产市场竞争中出头，成为手握香港经济命脉的几位顶级富豪之一。
这段堪称传奇的生平经过各种编写报道，似乎逐渐成了一个光鲜亮丽的符号，意在告诉每个来到香港的人——看！这里遍地机会，只要你肯努力，你也能发达。
可这个世道，光有努力是远不够。杨晟表面上是靠努力和机遇翻身，但实际上，他背地里的手段比黑社会还黑，为了达成目的可以不择一切。偏偏他又很懂得隐忍和低调，从不轻易将内心真实的欲望暴露出来，在公众面前总是伪装出一副十足的和善模样。
十一年前的合作结束后，新弘地产一直和新义安藕断丝连，两方算不上合作伙伴，但都彼此默认有合作关系。只不过杨晟是个谨慎的人，那之后再找新义安帮的忙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事情，再未提过杀人。
韩江雪最头疼这样的人。杨晟可以说软硬不吃，唯有利益或许能打动他几分，换而言之，除非能拿出足够的筹码，否则贸然地交涉，只会让自己陷入更被动的境地。
他不知道那人如今找上万径是为了什么，但可以肯定，前段时间的案子必然和新弘地产脱不了干系。然而此刻，比起关心对方是否是在翻旧账威胁自己，韩江雪反而更担心万径被杨晟利用。只是现在才来想这个事情似乎也已经晚了，听万径方才的梦话，两人可能早就达成了某种交易。
头越想越痛，今夜脑子不知出了什么问题，沉湎于散漫，以至于那些纠缠的念头得不到整理，变得愈发混乱。
如果可以不用绕弯子，韩江雪当然会选最直接的方式解决问题，可杨晟这样的人，亏心事做多了自己心里也清楚，平日身边总是跟着保镖，出门更是谨慎，很难找到动手的机会。
“扑街。”他忍不住骂了一句，但心里的烦躁依然没能有所减弱。
客厅隐隐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可惜韩江雪因心烦意乱，完全没有任何留意到身后的动静，直到下一秒，他毫无防备地被人勒住脖子。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促使韩江雪在遇到危险的当下，差点就要下狠手反抗，然而他硬生生克制住了肌肉的条件反射——近在咫尺的味道他太熟悉了，勒着他的人分明是万径。
脖颈被死死箍在臂弯处，缺氧让头脑开始发胀，肺腑里一阵阵针扎的刺痛，韩江雪试图开口制止，却难以发出完整的音节，只能艰难地挤出几声破碎的喘息。今夜遇到的所有事似乎都格外离奇，正当他不得已准备出手时，万径却忽然松开了他。
空气得以重新进入身体，经过喉咙时卡了一下，伴随着口水吞咽产生一阵刺痛。韩江雪踉跄着拉开距离，他摸着脖颈转头，看见万径睁眼立在原地，眼神却不聚焦，像是丢了魂一样盯着脚下的地板。
“喂。”韩江雪声音嘶哑试探地喊了一声，同时感到一股血腥味从喉间涌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