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虚明醒时夜半,檐月正悬。
他捏捏鼻梁,因着尚未散尽的酒意而灵台混沌。几个时辰前相与纵酒行歌的人都散去,空留一桌酒水狼藉,杯盏零落。枯瘦灯火毕剥细响,他指尖凝气随意斩去了一段焦黑不肯落的灯花,再俯身拾起安卧脚边的长剑,踉跄着踏出门去。
月色很好,淬着剑锋的冷意,照得人周身筋骨如浸寒泉,使他回想起许多年前,微生渊动身去往洛阳的前夜,与他在洗心池边濯洗二人剑穗,师弟忽然问他。
“师兄,这池名洗心,真能洗心么?……若来日你剑心浑浊,要如何洗呢。”
那时他是答了什么?
是了,他将那枚湿漉漉的剑穗重新挂上了微生渊的剑柄,向人展眉恣意笑道。
“师弟,你且看吧——”
“我永不会有这一日。”
这记忆实在是过于久远,甚至骤然翻检一番,都有了隔世观花、语焉不详的空洞感,唯独妥帖收匣而藏的,只一段与今夜不分伯仲的清皎月色,同月色下临风立雪的微生渊带着悲悯的眼神。
易虚明忽从那个眼神中醒悟来。
他慧极早夭的师弟,彼时或许已然勘破了什么。
他是不是看着雪色里意气风发的师兄,透过朦朦水月,一直看到他十余年后的今日——失尽当初年少锐气,空余无人可道的悲哀愁思,笑说永不染尘的剑心,也终于弃在乱世灰骸之中,再不能出鞘。
如此浑浑噩噩,姑且算是活着,不过一桩遗愿未了,不敢入得黄泉道。
易虚明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湖边,俯身掬了捧水兜头浇去,碎裂的波纹里望见一张形容憔悴的脸,镌满十一年的风霜故迹,未老而先衰。
他如今亦不过未满而立,却已双鬓苍苍,从离门派至如今,故人相见不相识早不算罕事,况且他怕极了这“故人”二字,凌厉胜过刮骨利刃,刀刀剜向心头最痛处伤疤,唤他从沽酒买醉换得的半晌好梦中醒过来,教他看这一派鲜血淋漓的如旧江山。
他不敢看。
“哥哥这幅模样甚对我胃口,像是与我一样腌臢堆里活出来的人,好看得紧。”
他身后忽传来句笑语,紧接着竹影摇动,当空跃出一人来。原是个肤色苍白的少年,擎了把鸦黑的机弩,笑嘻嘻地歪头望着他,弩上架好的箭尖在泠泠月色里反射出一线银光,正映在那双深渊沉潭般的眸子里。
“听说你们当刺客的,眼神都不错,怎么出了你这个瞎子?”易虚明头也不回,只随手拭净面上水珠,“这话我许你说一回,下次听见,你舌头便归我。”
“道长好凶啊,”那小少年仿若不觉话里的杀意,依旧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同他勾肩搭背,“你就不想听听你托我去查的事如何了?”
“是你想查,并非我托,”易虚明酒劲尚在,仍懒怠着不愿动弹,悠悠抬眼同他对视,“能如何,除非载于黄泉簿册上,还有你唐未查不到的事?”
“得哥哥高看这一眼,我可真是受宠若惊,”唐未饶有兴致地捻起他一缕发丝于指尖把玩,一面贴在他耳畔乐道,“那我不妨直言啦,你那师弟嘛,确实是死了,回不来了,尸首都被马蹄踏得粉碎,你师门也只殓了他一套衣冠葬在洛阳东,要去祭拜么?嗯?——你瞧,香我都替你买好了。”
这话他十年间不知从多少人口中听过多少回,但如今既然唐未说了,便是盖棺定论的意思。易虚明就着这个暧昧的姿势一时出神,竟忘了推开他,直到梢头的鸟雀倏然飞过,才如同大梦初醒般,垂着眼缓缓开口。
“不去。”
唐未挑了挑眉,捏着他下巴颌道:“不去?你还打算继续这么自欺欺人地苟活?我说,死了就是死了,一抔黄土,值不得你如此摧心伤肝的......”
易虚明哼笑一声,从他手中挣出,又恢复了那副半死不活的颓废形容:“小疯狗,我怎样,与你何干?”
“你到底念着他什么好?一个死了十多年的人,”唐未面上仍强装着虚情假意的笑,那字句却有种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狠劲儿,“我又哪里比不过他?我......”
“你没什么比不过他的,”易虚明捋了一把湿发,退去两步之外,笑意似讽还叹,悠悠道,“光只活着这一点,他便比不过你——何必非同死人较劲。”
唐未面色阴鸷地抱臂盯了他良久,终是转身负气而去,几个纵跃消失在林翳深处。
易虚明早习惯他突如其来的疯,自顾自在湖边寻了块干爽地儿坐下,抬头仍是清清明明的朗月。他这才呼出一口郁气,伸手虚捉了把水流似的月光,依稀觉出许久前微生渊的发梢儿滑过他掌心的触感,像是突然灌进胸腔的一股雪水,教他浑身漫上阵心悸的凉。
死了吗?可明明自己还好好地在这活着,他怎么会死了呢。
他低头掀起袖口的衣料,手腕处赫然有一枚暗紫色的徽记,再往上,竟是如同活物一般顺着脉搏攀附延伸至半臂。
此物来历说也奇诡,是旧时微生渊同他一道往南疆游历时得来。两人曾于深林虎口中救下一苗族女子,那女子自言为报大恩,以蛊为赠,只消种于他二人身上,便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之后便娇笑着隐入山野再不见了踪迹。
易虚明直觉此事怪异莫名,游历回山后便寻了本门一位避世清修的前辈问询,方知这哪是什么续命灵蛊,竟是枚“生死蛊”,取的是将二人命脉相牵,同生共死,谁也不能独活的意思。
那时的易虚明还是江湖里有名的武疯子,回回与人切磋见招都是以命相搏,新伤叠旧伤。他自己向来看轻死生,却不愿连累微生渊,因此一改旧习,惜命起来,又为解蛊奔走四方,皆不得其法。
他秉性洒脱,既然奈何这玩意儿不得,干脆只当它不存在,大不了从今以后时时跟着微生渊便是,反正原本二人也是形影不离一同长大。
再者,他还有一分微生渊不知道的私心。
易虚明爱慕自己的师弟。
他辗转反侧两日,终于下了决定,只等微生渊从洛阳回了师门,便要剖陈心意。却不成想左等右等,等到的却是师弟身殒乱军的噩耗。
旁人皆劝他节哀,但他因着生死蛊未解,半分不信,一口笃定消息不实,孤身下山往北去寻人,只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转眼十一年如驹隙石火,匆匆而过,他亦早行遍中原十五道,终究一无所获。
故而有些时候,他也不免怀疑,或许微生渊已然解去了生死蛊。可那么多名医巫蛊皆束手无策,他何方得解?但若不曾解,他便尚在人世,又何故十一载音讯全无,尺素断绝呢?
易虚明就在这样无望的岁月里苦熬,直至神魂消磨,道心折堕,人也有些疯癫起来。清醒时,他扶贫济弱,眉目尚能窥得年少一点清绝仙姿;可犯起疯来,心头滔天的恨又教他成了满手杀孽的魔头。
他痛不欲生,求死却又不能——若师弟尚活在世间某处,却因他亦赴黄泉,他有何面目再见故人?可活着……活着又如此令他不堪重负。
易虚明躺在尘秽里,身心俱疲地闭上了眼。直至今夜最后一缕月光温柔地替情人吻过他的眉睫,远方天际已露了鱼肚白。
唐未没有走远,蹲在不远处的林梢上安静地看了他一整夜。此时面上没了笑影子,一对瞳仁便幽黑得怕人,如纸糊娃娃般显着沉沉的死气,只用手一下下拨弄他随身带着的暗器匣里头花苞样式的弹丸。
那是他亲手用自己猎物的骨头磨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