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衣哑仆急得抓耳挠腮,直到瞧见韩非抿住的嘴唇抽搐两下,猛然仰头,喉结滑动似乎在倒气,一缕赤色顺着嘴角骇然滑落,惨白面容上的鲜血格外刺目。
他咬了自己舌头,看着用力不轻。
庚巳头脑轰的一声,韩非若是死在这,他们全要跟着陪葬。这催命符让他不顾一切地掐住韩非下颌骨,用力掰他的嘴。韩非牙齿咬得太紧,庚巳费了很大劲才捏出一道缝,他从旁边桌上拿过瓷杯,对准齿缝往韩非嘴里灌了点水进去。清凉的水液顺着喉咙滑入腹,韩非骤然咳了几声,跟着胸腹颤动,他甩开庚巳钳着下颌的手指,趴在地上喷出一口水,清透汁水里染着几丝红色血痕。
庚巳看他肌肉依旧抽搐,当他没醒,想继续灌水。韩非一把攥住哑仆手腕阻止,他胳膊背在身后僵了太久,现在正过来姿势也有些别扭,指节深深捏进庚巳的手腕,双腿僵直地伸展。庚巳见他醒了,终于松口气。
哑仆此时才明白,刚刚的慌张,不止是因为这人性命金贵,牵连冷宫所有的哑人。庚巳当然怕死,但他更怕的是这人出了意外救不回来,再睁不开那双眼睛。
庚巳意识到,原来自己喜欢他的眼神。
不管是若有所思时眼珠转来转去,还是抗拒涂药时瞪眼提防戒备,又或是感念自己照顾时弯起眼眉致意,虽然他没笑,可散发着温和的鼓励。甚至傍晚时他当着韩王的面说要杀了自己,可那双眼睛透彻冷静,像清泉流淌润过美玉,依然让庚巳看楞了。
韩非发了不少虚汗,庚巳看他身上水淋淋的,想去找块汗巾帮他擦干净,可才要起身挪动,韩非攥自己手腕的力道更紧了,无声的言语似乎害怕庚巳离开。灰衣哑仆只好扶住他的手臂,打算搀他先去榻上。
韩非动动腰想配合,但他太虚弱,挣扎着抬腿又摔下去,庚巳慌忙用身体倚住他,这下韩非摔在庚巳怀里,哑仆跪坐着搂住对方。庚巳只是个仆役,并不能每日沐浴,身上衣服也是粗糙麻布,他担心韩非嫌他有土腥味,想拉开距离,可这人似乎浑不在意,扯着他的衣服还往他怀里更钻了钻。
铜灯被风吹灭,空旷殿内漆黑一片,庚巳能感觉到两人抱在一处,他的耳朵甚至能听见韩非胸腔里咕咚咕咚的心跳声,又急又乱毫无规律,似乎被噩梦骇得狠了,还没回过神,只想先抓住根救命的稻草。
庚巳看不到韩非脸上表情,却能感觉他向自己寻求短暂的帮助。所幸这人也瞧不见庚巳的神情,否则会发现哑仆有些慌乱紧张,但更多掺杂了几分脉脉不舍。
他们靠在一起,彼此无言。庚巳摸黑寻到韩非的手臂,帮他缓缓按摩僵硬关节。韩非只是喘气,过了好一阵,才感觉面颊原本绷紧的肌肉软下来,能开口说话了。
“扶我躺回去……”他哑着嗓子说。
庚巳放开韩非的手臂,他想扶对方,但瞬间犹豫了下。黑夜给了他一些胆量,他一咬牙干脆捞起韩非的双腿,打横把人抱起来。韩非粗重地抽了口气,手指抓紧他肩膀的衣料,却没出声制止。庚巳凭记忆走到床边,伸腿屈膝估算高度,弯腰把韩非的两腿先放在榻上,再托着他的腰腹帮他转身,让他趴着,这次韩非终于肯松开揪住庚巳衣服的手。
灰衣哑仆抽身寻了铜灯点燃,再一盏盏点亮床榻四周的烛灯,殿内有了昏暗光芒,驱散压抑夜色。他又燃起炭火去烧水,先在铜盆里投洗汗巾给韩非擦了身,再从陶壶里倒了热水拿给他喝。韩非啜饮了几口,才算彻底放松下来,掀起被子盖在身上。
“谢谢你……”他小声说,语调听着十分诚恳,“还有,别灭灯了。”
庚巳低头看着韩非,他又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可这阻止不了他再度魇梦。哑仆心里踌躇一会,走过去合上殿门,自己却没出去,而是回到床榻后面站着。庚巳打算在殿内守到天亮,这样若韩非再有异动,也能及时照料,免得真出什么闪失。
“你不出去?”韩非趴了会,忽然问他。
庚巳摇头,指指对方又指指自己心口,他想让韩非别担心,又想说自己担心他,可他终究只能做出些肢体动作。
韩非盯着他看,庚巳很快感觉到熟悉的深邃,还透着几分冷厉,他顿时心生怯意。可他确实不想就这么离开。
“你不怕死?”韩非再次开口,这次的语气却有了森森寒意。
庚巳的神色僵了僵,他想起傍晚韩非要杀他的事,心里一阵畏惧。脚趾在布鞋里抓了抓地面。他想走,可不知为何却没挪开脚。或许是方才漆黑夜里,这人钻进他怀里那个短暂瞬间,让他感觉到被需要。
韩非没再恫吓庚巳,把脸埋回枕头里。过了好一阵,庚巳以为他睡着了,韩非又侧过头看向哑仆:“你过来。”
判断他要放水,庚巳走过去想从床下拽出亵器,韩非却伸手挡开,再伸腿用脚丫子点了点床沿:“靠着坐会吧。”
庚巳愣住了,就算再愚钝,也能听出这是体恤之意。他一时没回过神,韩非便说:“不坐就出去,别在这碍事。”
灰衣哑仆拘谨地抓了抓自己衣摆,犹豫片刻还是侧身跪坐到床边地毯上,半个身子倚在床沿,缩起肩膀歇息。刚闭上眼,一块布从天而降罩住他的脑袋,庚巳睁眼扯开,发现是那条上好的锦被。长方的被子,韩非把它横过来铺开,就有半截垂在床下。
庚巳手忙脚乱地想起身给他盖回去,韩非却用脚背压住他的肩膀。
“披着吧,卯时之前一定出去。”
“记住,今夜的事绝不能泄露半点。否则你身首异处,性命不保。”
韩非说完,便埋头不再言语。
庚巳喉头滑动两下,他无法说话,也不知该说什么。他低下头,从肩膀滑落的一截被子上,散发一股淡淡的熏香味道。他伸手摩挲两下布料,小心地披在后背。
这个夜晚,他始终没有打盹,一直凝神留意着韩非的动静。不过好在,这人后半宿也没再魇梦,让他略感欣慰。
天色微微发白时,庚巳悄悄起身,把被子盖回榻上。殿内的宫灯早都熄灭,只有朦胧暗光。韩非在睡觉,眉头浅浅地皱着,但神情却很平稳。庚巳站在床前看了半晌,轻轻呼出一口气,转身走出殿外。
无声的脚步,踏着晨曦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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