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如初见那般语重心长。
“入世艰险,更需善刀而藏。公子之志方某明白,更有王室宗族身份可为助益,你应试着经营自己。”他缓缓说道。
韩非的表情,在这瞬间染上一层似有若无的落寞,他知道这是方州一片好意,但眼前却晃过往事残影,那皆是压抑的痛苦与呻吟,艰难的逢迎与堕落,他的父亲手握淫具邪物,他的身体被刻下伤痕,沦陷于迷乱情欲,清醒后只有虚妄迷茫,他无人可言。外人看来他是公子,与王室利益相合,参政只是早晚,但他与父亲之间的隐情又如何能表。
方州端详着对坐之人,他似乎听得进自己的话,却意兴低迷。方州从第一次见韩非,就好奇对方这点幽深疏离的气质,他比自己游历诸国见到的同龄王室贵族,更为深沉稳重的隐忍,他的文章却飞扬跳脱的锋锐。他谈天说地时意气昂然,引经据典时针锋相对,涉及他自己又透出难以察觉的黯然。
“公子既有善学之志,还关注国事,何不尝试出外游学?”方州出言相劝,他虽不了解往事,但从之前夫子愤然的态度,也能大体猜测,这位公子在韩宫不太合群,他的说法亦少有人看重。但方州知那些见解独具一格,若师从名家予以打磨,自不可限量。
韩非闻言目光闪了几下,方州看出他意有所动,跟着说:“齐地崇尚治学,稷下学宫闻名天下,荀卿曾三任祭酒。而今小圣贤庄广开游学,公子之才于王室出类拔萃,若寻师问道钩深致远,游历四方开拓眼界,学问再上一层楼,这才是大有助益。”
齐国稷下学宫汇聚百家名士,不任官职却可自由议政,曾经巨匠倍出,是天下学子的圣地,以韩国公子身份,求学自是名正言顺。不过近些年齐国势微,学宫已不如往昔,因此方州推举小圣贤庄,更显一番诚意。
“司教之意晚生明白。”韩非致礼,“只是我久居韩宫,游学之事恐有为难……”他望向方州,压下眼里透出的渴望。
“公子有何为难?”方州抬手致意,“男儿志在四方,公子尚未及冠,正是出门远游的好时机,以备来日一展长才。”
韩非思忖一阵肃然回复:“韩非顽劣,父王对我管教甚严,先前夫子之事已惹得父王震怒,若贸然提及游学……”
韩非的话没说下去,但方州已明白他的顾虑,抚须思量片刻便问道:“公子可是要方某在王上面前代为游说?”
“晚生并无此意。”韩非即刻作答复,方州倒是微微一怔。
“我是想请教,除游学之外,小圣贤庄可有其他进学之法?”韩非问得诚恳。
方州笑道:“历法以春秋时节照应万物生长凋零,小圣贤庄每年有春秋学募,庄内设雅会,有志学子投文拜庄,大儒们评点文章招募弟子。但公子学识不凡又是王族贵胄,游学就很合适,何必化简为繁?”
韩非答说:“司教想必能看出,父王并不在意我的文章。若直言远游,韩非以往曾与夫子几番冲突,多半父王也不放心。纵有司教从旁举荐,但一是司教到此讲学时日不长,父王未必听得进去,二来听学者众多,司教若单单和父王谈我,难免引人注目。”
“公子倒有一番深思。”方州点点头。
“晚生确有诚心精研学业,所以若能先以文章博取前辈名儒的重视,届时再和父王提出求学之事,或许更易说通父王。”韩非停顿一下,跟着又问,“司教说的雅会,庄内的大儒们都会到场议论学问?”
“正是。”方州颔首回应,“小圣贤庄平日治学的讲谈有很多,但每年春秋两季雅会是庄内大事,就连我等出门游历之士,若无要事缠身也会返庄参与。”
“多见者博学,多闻者智明,学问精进贵在交流,才不致井蛙之见孤陋寡闻。”方州说着又笑了,“师伯荀卿亦会到场,他平日虽不过问庄内常务,但每年两场教化之事向来很看重,如此机会可是难得。”
韩非站起挪步,躬身周正行礼:“晚生愿投文拜庄,但求司教指点。”
方州跟着站起相扶:“公子既有远志,方某自当相助,不必拘礼。”
“求学之道不易,还望司教暂时不要和他人提及,特别是父王。”韩非没起身而是接着再说,“来日若有建树,说与父王听是一桩惊喜;若晚生不才,也免去尴尬。”
方州长笑两声:“妄自菲薄可不是公子风格,你对自己文章没有信心么?”
韩非这次直起身,却没说话,只是垂目而立,他又怎能开口告诉方州,他没信心的并非是文章,而是他的父亲。
方州似是看穿,拍拍他的肩膀:“公子文章本当出色,王上未必不知。望公子不弃求学之志,他日一鸣惊人。”
这番话说的言之谆谆,意味深长,韩非抬起眼,终是一笑释然。
听学结束后,韩非回到居所,已有内侍在候着,他本以为是韩安召见,内侍却留下了一套规正的祭祀礼服,并告知他后日举行祭水典仪,王上命他斋戒沐浴,届时穿戴整齐,按时起早随车队一同出宫。
内侍走后,韩非拿起礼服量身比了下,玄端和赤裳做工精良,一如过去那般尺寸精确合身,他的父亲掌控着他身体的一切。肃穆端庄的礼服以厚缎织造,上玄下赤颜色纯美,再以金丝勾边,甚为正式。
祭祀这事,是国之常务,每年王宫举办的祭典,大小就有数十次。祭天地先祖,祭四方神灵,祭国事政务,五行阴阳五德循环,用以振奋朝纲,平顺人心。
但韩非还未成年,除了王族宗室内祭,很多祭祀不需他参与,这次祭水之行韩安却要他跟着,他那天因为太过疲累而没问出的疑虑又浮上心头。最近几日韩安差人拿来的文书,有不少祭祀相关的仪制,他知道这祭水典仪会在新郑郊外的水神祭坛进行,祭祀结束后还要去附近的水神祠御宴群臣。
葱白的手指沿着礼服反复轻抚,顺滑而端重的织物让韩非放松下来。
他收好礼服,多少有些开心,只因鲜有机会出宫。韩安登位之前,府邸在宫外,他那时年幼,偶尔还有下人带他出去游玩,自从搬入韩宫就再无此机会。两年前,韩安在寝宫想对他下手,却最终没得逞,随后派来的内侍看守很严,被父亲侵犯的这段时日他经常卧床,连在宫里走动机会都少了许多。
如今,再过数月他就要十八岁了。
不论他的父亲这次为何带他去,若能呼吸到宫外自由的空气,他暂时不想去算计君王背后的深意,也无从揣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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