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时节,天地一片肃杀。
大地泛着凋零的昏黄色,新郑郊外的群山起伏蜿蜒,零星的松柏透出青翠之色。
溱水从山间曲折奔流,宛若游龙,水势一如既往清洌可鉴,河道绕过新郑郊外一路向南与洧水交汇。古老的水脉穿过岁月,从郑国延续到韩国,见证王朝变迁。
水神祭坛就在溱水之畔,河流随着峰峦盘绕回转出一方水湾,地势较高视野开阔,岸边高崖竖起石碑石柱围绕中间石台。祭坛夯筑地基后,用青石垒砌,端庄威严。
丝竹之音渺远苍厚,以编钟和石磬敲击的声音肃穆,再配上灵动的琴瑟合奏,恍若人类向四方天地发出虔诚地吟诵。
祭坛由数十级石阶分出三层,最上层缭绕散开几缕焚香青烟。礼官颂读祭文,韩王按部就班行祭拜大礼,群臣在第二层俯首跟从。祭台上备好牺牲酒水、珠宝玉器,祭师在旁小心侍奉。降神参拜,行三献礼之后,祭牲礼器都要沉水献给神灵以求恩泽。
韩非站在祭坛外,他尚未成年不能上坛一起祭拜,即使跟来也只是和侍卫随从在坛下候着。还没及冠的少年,长发挽在脑后,以丝带缠束发髻,余发披散在肩头。身上礼服规整平顺,站在台下倒是周正出众。
祭神祈福虽然是他提的法子,但韩非并不寄希望于鬼神之说,在他看来,天地山水皆有规律,以人力缜密勘测后实地治水,比拜求虚无缥缈的神灵更有实效。
这祭祀不过是对外安抚人心,对内褒奖协力治水者的托词。人类遭遇祸乱时,求助神灵能给予臣民微妙的心理慰藉。
不管祈愿之词多么美好,本质都是想把灾难转嫁到别处,所以奉上牺牲。
祭礼繁复耗时颇久,韩非一边观察台上的祭拜过程,一边想着清晨出宫的路上所见。比起观看刻板的祭礼,新郑城沐浴在冬日的朝阳中,远处屋宇升起袅袅炊烟,近处街边来往行人渐多,孩童嬉闹生民忙碌,这些欣欣向荣的市井烟火气,更让他感到有趣。
他记得清脆的童谣声,寻音望去,梳着羊角小辫的稚儿好奇躲在街边门后,偷看王宫车队行色匆匆。商贩的吆喝此起彼伏,路过酒肆之时,烹煮的粥饼肉糜香味,让他不禁多吸了几口气,很是勾动馋虫。
待到测准吉时的日晷指向晌午过后,祭祀才算全部礼毕。韩非看着他的父亲当先走下祭坛,群臣亦步亦趋跟着离去,只余下些祭师们善后。他微微舒了一口气。虽然韩安肯让他来此观礼祭祀,已是对他莫大的恩典,但他却更喜欢去市井见识民风民情。
哪怕只是游玩一番散散心,也是极好。
身旁的侍卫随从也开始往外走,韩非便要回去来时的马车。群臣正往相隔不远的水神祠而去,按祭礼韩安会在那设宴饮福。
韩非才上车,有人过来告知,说王上要见他,接着驾起马车,从官道拐去一旁小路,颠簸着离开车队。马车走了一阵,绕过水神祠又过几里路,停在一处河畔缓坡。
韩非下了车,眼前是开阔的河湾,岸边有一大片弯月状浅滩,被树林围绕,此时植被凋零,地上只有稀疏枯草,林间亦是冷清,但若在春暖花开之际,流水潺鸣草长莺飞,想来这里应是花繁叶茂的风雅之地。
他的父亲就站在岸边高台一座云亭,面向溱水负手而立。雍容华贵的礼服随风轻摇,冕冠上的玉旒尽显王权威仪。
“儿臣拜见父王。”
韩非走过去,在韩安身后行礼。王宫禁军和侍从都远远站着。韩安没回话也没动弹,只看着前方。韩非也就顺从地站着。
“相依见三山,赠之以丹英。谓我此心何思,与君长拥落日。”
“相依行溱水,挽之以清波。谓我此心何念,与君共摘星月。”
韩安徐徐开了口,吟诵一首民谣,接着问他:“韩非,此处风景如何?”
“山水相映,尽览风月,若逢草木旺盛繁花盛开时节,当属佳境。”韩非不知他的父亲为何有此雅兴,只能据实相告。
“也是,还差些火候……”韩安喃喃自语一句,抬手指向对面山峰。山虽不高,却有三处奇峰,绵延相接仿若三个互拜仙人。
“这是三仙山,黄昏之时,斜阳顺次划过峰峦,就像被仙人拥在怀里。”韩安似是在回味,语调缓慢,他的手又指向河滩,“这是星月湾,要是夜里不起风,溱水倒映天空,河面就是块镜子,明月星辰触水可及。”
韩安的腔调更轻几分:“两岸从山坡到浅滩,春日里有很多丹英花丛,山水锦绣花香赤海,那才真是人间仙境……”
韩非听着他的父亲大发感慨,默不作声。
“所以民谣所述是不是很贴切?”韩安一番回味之后,又想起了他。
“词风清雅,飞扬流转,那首歌谣听来更似情诗。”韩非老实回答。
“呵……”韩安突然笑出声,“的确是民风定情的歌谣,就在这星月湾。”
“作诗之人,是你母亲。”
韩安淡淡而言,他没听到韩非的回应,却听出了身后之人的呼吸瞬间凝滞一阵。韩安抬手招呼:“站过来。”
韩非踏前一步更靠近他的父亲,却不敢和韩安并肩,依旧错后半个身位。
“我叫你站过来。”韩安有些不耐。
韩非又往前挪了一小步,侧身站在韩安旁边。韩安转过头看他,额前黑发被风吹得轻轻飘起,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低垂眼睑,正好遮住他的目光。精致贴身的祭祀礼服,玄色端肃赤色纯正,裹住他优雅的身形,衣服被他整理得极为平顺,从头到脚俊逸风华。
“抬起眼。”韩安想看那宝石般的瞳孔。
韩非看向他的父亲。他们距离很近,那对深邃的眼仁,如同溱水河面,温润清澈像一面镜子,蒙上淡淡雾气,韩安甚至能从中看到自己的身影,占满两颗瞳孔。
山高水长,天地悠远,那眼里只有自己。
阳光洒在韩非身上,更显明艳。
韩安笑了,但又眯起眼。目光对视让他恍然发觉,他的儿子长大了。两人纠缠数年,人前相处韩非站在殿前离得远,人后相处韩非大多跪着趴着躺着,或被捆成各种屈辱姿势,而像此时这般挨着站在一处,韩安才感到竟已不是过去要抬头仰望他的少年,韩非此时垂手而立,身长只比自己稍逊。
一丝莫名的不快爬上韩安心头。
“跪下。”他突兀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