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安从假寐中回过神来,发现已经到了亥时。小憩之时脑海里诸般前尘往事,很多次让他杳梦回味。但他今日忽然发觉,似乎有些是以前没注意到的不同。可究竟是何不同,他一醒却也跟着就记不清了。
失却梦中滋味让他感觉有点烦闷,韩安整理好衣冠,收拾完毕,带着近侍出了偏殿。他养足了精神,就要去找韩非。他在偏殿怡然休养之时,儿子却在冷宫苦苦的煎熬。现在,该是到了挟取的时辰。
韩安很快到了冷宫,山脚下吴昱跟何遒都已在领班驻守。韩王驾临冷宫之时,这两位官长都必须全程在此卫戍。韩安招招手让吴昱近身听命,低声叫他上山差哑人烧水准备。君王料定儿子就算来此也不会做这些事,那儿子只会缩在正殿等自己。
但韩安还是高估了儿子的觉悟。他推开临湖宫殿大门时才发现,他的儿子连油灯也没点上,屋里一片阴冷晦暗。
落地大窗全都开着,夜风把轻纱帘布吹得飘荡翻飞,银色的月光洒在地毯上,像是蒙了一层凝结的浆液。而光芒照不到的地方,掩藏在阴影中,朦朦胧胧的黑着。
软榻旁的地上,蜷起一团人影。韩安反手把殿门闩上,那团人影也没动弹。这样也能昏睡过去,韩安倒觉得韩非天赋异禀。他瞬间认为自己太乐观,他想的是打开宫殿大门,就看到韩非爬过来抱住他的腿。
但没关系,韩安这会正精神,还有的是时间。他取了火折开始燃灯,宫殿里逐渐亮堂起来。韩安先把四周角落的油灯都点亮,经过窗口时,他看看窗外,暗蓝的天空里,明月卧在云间,深墨的离湖荡起水波,再配上湖心岛的粉嫩花树,风景很是静谧幽雅。
韩安走到卧榻,绕了一圈,把油灯也都点起。温暖火光映照殿内,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儿子就看得更清楚了。
韩非没睡着。也是,他这个样子怎么可能睡过去。他浑身都是汗,脸涨得通红,双腿绞紧弯曲着。他的一只手伸在胯下,被自己的腿夹住,另一只手捂着腹部,身体随着喘息在起伏。这姿势很不雅观,但韩安知道,这已经是他的儿子最克制的矜持了。
韩非的衣衫很凌乱,腰带和帷裳被解下散在一边,前襟敞开,下摆在地上铺开,遮住他因半褪的裤子而裸出的臀部。想来他到这里之后,还曾经试图拆解锁具。韩安唇边扬起嘲讽的笑意,就坐在榻上。
“你求见为父,就是这么个礼仪吗?”韩安玩味地看着奄奄一息的儿子。
韩非挣动了身体,他抽回被自己两条腿夹住的手,用手肘把上半身撑起来。他抬起满是水渍的脸,那脸被憋得红润,再加上流淌的汗液,像是刚从蒸屉里被抛出来。
“求父王……放开我……”韩非看着他的父亲,眼里全是被摔碎的尊严。
“你倒是会选人。”韩安也瞧着韩非,眼里都是玩弄猎物的不慌不忙,“一个小小的禁军官长,一个被我骑在身下的儿子,你认为你的面子能让为父饶他不死么?”
韩非笑了笑,那笑容颇为苦涩:“我在父王跟前,何来的面子。只是父王做这事,知道的人自是越少越好。坚壁有微隙,补上总归比推倒重建要省事得多。”
韩安脸色舒展一些,他这儿子不被下药的时候,以前从不如此和他说话,韩非总是抓着可笑的尊严不放。所以现在,韩安就很享受韩非的低姿态,棱角终于被他磨掉些。
“父王可以把他们都杀了,再换一批禁军驻守。”韩非又说道,“只是治标难治本,这并非正本清源之道。”
韩安才舒展的脸色又沉了回去,他霎时就想掐住儿子的脖颈,揉碎那随着说话而蠕动的喉结:“正本清源?你倒该学学什么叫礼仪风范!”他从袖里掏出一物丢给韩非。
那物在空中划出弧线摔在韩非身上。韩非登时就像被沸水烫了,他原本半趴在地上被磨得没什么力气,却一下弹开身体,向后翻滚了两下,再横着后撤挪开距离。
一串尾端挂着颗乌黑晶石的珠玉项链就掉在地毯上,烛光下闪着温润光泽。
“为父送给红莲的饰物,你说两句话她就还了给我,韩非,你这张嘴就不会说点让人听着顺心的话吗?”韩安嘲弄着儿子躲避的狼狈姿态,“下午摇船靠岸时,你待红莲公主的礼数分寸,可真让为父替你不齿!”
韩非的身躯颤抖起来,他伏在地上压抑地喘息,喉咙里往外喷着热气。耻辱锁在他的胯下,痛苦锁在他的心头。
他无法拒绝父亲。
他用尽手段抵挡,却有看不见的网越来越紧地缠住他全身,让他连呼吸都如此艰难。他用顽抗固守尊严,他的父亲一次次践踏;他用意志驱散情欲,他的父亲就找来邪药;他得不到父子天伦,只能把心掩藏起来,他的父亲却用他的妹妹当做筹码碾碎他。
他被父亲找到弱点,他更不能脱身。
他想做父亲的儿子,可却不被需要。他知道靠岸那场风波,也是父亲一手操纵,他还知道他不服从,以后这样的风波会越来越多。他明明已经想好切割灵魂屈就,可他总是会微弱地尝试想要正本清源。
荒谬可笑的希望,毫无价值的挽回。
韩非勉力撑起躯体,四肢着地跪着稳住身形,他向着那串玉珠项链爬过去,如同驯顺的珍宠灵兽,他低下头叼起项链,忍耐着身体强烈的不适,再爬到韩安身前。他探过头要把项链放在父亲手上,韩安却不接,于是他只好侧开头把它放在软榻上。
韩非跪下来,打开双腿贴着地,两手在腿间撑住地面,就在父亲身前,像条坐在主人面前求欢的乖巧犬只。他仰起头望着父亲,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脆弱无害。
“红莲是您的孩子,父王的赏赐也许不适合她。她把项链还回,您可以给我。”
“韩非既然求见,父王想赏想罚,予取予求,儿臣只求一力承担,不涉旁人。”
韩安伸出手一把钳住韩非下颌:“一力承担?你有什么可以承担?”他眯着眼盯着他的儿子,俊秀面容看不到往日的锋利和硬气,但也看不到他想要的破碎和柔美。
“韩非,为父说过很多次……”
“把你的心交给我。”
韩安抬起韩非的脸,居高临下地审视。
“我不知父王想要怎样的心。”韩非垂着眼睑回应,下颌被钳制的力道陡然加重,他轻轻地笑,“但父王想要,我会学着给您。父王的训导,我愿意听话。”
气氛沉默了,韩安捏着韩非的下颌,往左摆再往右摆,抬起来再压下去,他琢磨着儿子这番话,有多少可信度。
狡猾的儿子,凶悍的儿子,精于伪装,善于蛰伏,总是给他出其不意的突袭,总是让他不及预料的挫败。以前他们对抗之时,就像两股力量撞击和绞缠,在攻防之间来回偏移,他始终无法征服这只野兽,但他却以至高无上的权柄钳制了他所有的退路。